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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论:“石室”中的创造者 章亚昕 |
(刊于1997年4月第39期) |
诗人本就是创造者,洛夫也是。读他的诗,尤其是〈石室之死亡〉, 我常会想到“盘古开天地”的神话。在〈雪祭韩龙云〉的〈后记〉中, 诗人曾说过:“诗人本寓万物之化身,死后埋骨深山,每一树枝,山 石,花草,溪流,无不成为他躯体的一部份……”伾窕埃舱嵌? “集体潜意识”的传神写照!盘古在混沌中建立宇宙的秩序,死后气 息化风云,声音化雷霆,双眼化日月,须发化花木,身躯化山岳,血 脉化江河,岂不是对诗人形象的一个绝妙的象徵?是的,不仅万物造 就了诗人,诗人也化身万物,故“剔牙、挖耳、刮须”皆可以成诗, 而“小我”亦是“大我”,且“有限”可通“无限”,唯其如此,诗 人是创造者,通过创造给宇宙一个新的秩序。盘古宣告了混沌之死亡, 洛夫则以其〈石室之死亡〉,重建了一个诗的宇宙。 无论如何,超现实主义对于洛夫是极为重要的,他从中获得了创造 者的信念:创造诗,也就是创造自我。“超现实乃是破除我们对现实 的执著而使我们的心灵完全得到自由,以恢复原性的独一的我。就这 一层次而言,超现实主义不仅在精神上具有超人哲学的倾向,而且在 艺术创造上能产生更大的纯粹性。”偳榫场⑿木场⒂锞车南嗷プ唬? 使理想性可以超越现实性,给诗歌一种创造性的品格。无论如何, 〈石室之死亡〉在诗人的作品中是极其重要的,若无“石室”这茧子, 洛夫便难以化蝶。刚猛激越的生命之流,在面对死亡的极限情境中得 以自我启悟,那冲突横决的意气姿采,便可以在寂静的心境中领悟 “无限”的奥秘!有如盘古在混沌之中开辟了天地,洛夫也是在其 “石室”内参透了“初生之黑”,真正开始了洛夫式的创造,从而建 构出自己的宇宙秩序。面壁与破壁、遮蔽与敞开、神话与化石、蝉蜕 与蝶化,也就组成了他的心路历程中一个个必不可少的环节,而“石 室”中的创造者,也就进入语言而又超越语言,因其深深地沉潜于自 己意识流的底层,反能高扬远举,自如地化身于万物。宛若〈石室之 死亡〉第二十一首:“焚化之后,昨日的尸衣从墓地蝶舞而出”,彷 佛梁山伯与祝英台,暗示了以理想性取代现实性的人格自我超越…… 大地裂开之后,“石室”便不再是禁锢生命之所,而成为生命意志跃 然重生的象徵。 从《灵河》到《石室之死亡》,洛夫的诗风就像冯 至在《十四行集》中讲过的:“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终归剩下了 音乐的身躯,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我们还记得,洛夫从大陆到台 湾时,身上就带着一册冯至的诗集。把“灵河”中音乐的波涛,凝定 为“石室”中人格的塑像,也正是一个为破壁而面壁的创造过程,是 的,人不比一块石头有更多的智慧,若不面壁,又怎么能破壁而出? 在混沌的顽石中,罗丹发现了人性的高贵与庄严,洛夫则在〈石室之 死亡〉第三十首中说: 如裸女般被人雕塑着 我在推想,我的肉体如何在一只巨掌中成形 如何被安排一份善意,使显出嘲弄后的笑容 首次出现于此一哑然的石室 我是多么不信任这一片燃烧后的宁静 当创造者以时间之流缠绕自身,他就进入了记忆中的语言,而沉潜进 内心最深处,于是,化历时性的情境为共时性的心境,完成了一种对 自我人格的再雕塑,而一切心路的历程,也都在意象凝定的语境之中 ……〈石室之死亡〉共六十四首,暗合《易经》六十四卦,是否象徵 着循分械某剑可舱恰耙恢晃此赖募耄桓霾槐怀腥系脑玻? 一段演了又演的悲剧过程”,从〈初生之黑〉开始,到〈属于雪的〉 死亡意象,人生“或许正是那朵在火焰中活来死去的花”,创造者的 使命,便是大出大入,大往大来,进入时间却又超越时间,进入语言 却又超越语言,以超现实主义的情思,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以 有限的生命逼近无限的永恒!“石室”中的面壁者,一旦参透了生命 的奥义,便可以使生命力、创造力、想像力沛然合一,自由地从事创 造了。“囚于内室”的诗人,“乃从一块巨石中醒来”,“蓦然回首 /远处站着一个望坟而笑的婴儿”……参透生死,面壁破壁,〈石室 之死亡〉象徵了诗人的新生,于是,会有“诗中之魔”。在这里,洛 夫找到了自己心灵中宇宙的秩序,遂能因内及外,有多方面的施展。 诗人也说,他后来虽然“戴有多种面具……但面具后面的我,始终是 不变的。”円庀笥镅允嵌匀松榫车恼诒危匆彩嵌愿鋈诵木车某? 开,关键就在于拥有个性化的语境。〈石室之死亡〉的重要性,在于 它正是这一语境的奠基石。 意象本是意志的外衣,在诗的语境中追求有所超越,乃是洛夫一以 贯之的艺术信念。以遮蔽情境和敞开心境的语言策略从事创作,那是 由于诗人认为:“写实主义者笔下整齐划一的人类行为规范乃由社会 势力所造成,而非出于我们的本性,而且是反本性的。在我们的梦中 或本能动作中所显示的较日常外在行为习惯所显示的更为真诚。这就 是超现实主义的基本信念。”勈臼恰跋惺椤保艘韵胂窳Υ? 造出一个不同于现实的世界,是以游戏的法则,来取代社会角色,他 放弃人格面具,便可以超越正常的秩序与规范,想落天外,视通万里, 从而以理想来取代现实,展示人性所向往、所追求的未来世界。唯其 如此,洛夫在〈李白传奇〉中对李白说:“你是海,没有穿衣服的海” ;然后,又在〈与李贺共饮〉中,对李贺如是说: 我试着把你最得意的一首七绝 塞进一只酒瓮中 摇一摇,便见云雾腾升 语字醉舞而平仄乱撞 瓮破,你的肌肤碎裂成片 旷野上,隐闻 鬼哭啾啾 狼嗥千里 诗人移情,遂能化身万物,无羁如“海”,又醉人以“酒”,在化入 意象的时候,竟然“没有穿衣服”,甚至“肌肤碎裂成片”,而绽露 出最深层自我的本相!不是有相,不是无相,而是本相,这种遮蔽中 的敞开,也正是进入语言且又超越语言,以意象的语境来取代日常的 语境,道出一片“真诚”。 遮蔽与敞开两分,摆明了情境与心境的对立,遮蔽情境意蹲懦? 现实,敞开心境意味着高扬意志,还读者一个想像中的理想境界。在 这个意义上,写诗彷佛“裸奔”中“胸中藏着一只蛹的男子”,怪不 得洛夫在〈无题四行〉中,“喜见自己赤裸如墨”……语境在遮蔽的 同时敞开,正是不假语言概念,直接展示或者体悟人的性情。这样的 语境,使诗思轻翔于九天之上,又沉潜于九地之下,可以寄性情于万 物之中。读者或见其遮蔽,或见其敞开,其实见仁见智,都与自己所 习惯的语境有关。心有闲情,则诗思洞开;意在忙碌,则语境隐晦。 创造性的语境,是需要以想像力来加以把握的,那是一种活力盈盈的 游戏,可以使人们在无意之中,进入一个解衣磅礴、掉臂自如、驭风 而行的精神境界。“诗魔”的魅力,其实就在于他向我们展示了一个 超越性的幻象世界! 幻象世界启示未来,以想像中的多种可能性来超越现实性,于是新 诗可以走出重“义”的困境,摆脱哲理的约□,进入纯诗的境界。几 十年来,□缚新诗之“义”,是渗入语境的社会理性因素,它促使诗 歌散文化,想像力难以高扬远举。走出这一困境,就离不开化石之思 或神话之梦。在〈巨石之变〉中,洛夫说:“我是火成岩,我焚自己 取乐”;在〈酿酒的石头〉中,他又说:“石头……会酿出酒来”, 而文如饭,诗如酒,本就是诗人们常常谈起的话头。从《外外集》之 后,诗人走向了象外之象,去寻找神话样的语境,抒情主人公遂在 〈水声〉中提议:“我们赶快把船划出体外吧”,又在〈月问〉里发 现: 你的前额往上伸展而成一种孤绝 抓住轨道亦如树之抓住年轮 回旋,回旋,我们转着一千张脸 而戛然停下的那一面 或曰蛱蝶 或曰亡故 或曰一高音之萎顿成泣 高处不胜寒,沉潜与飞翔的诗思都是“孤绝”的境界,洛夫如此,非 但“脑子里下着雪”,而且他“眼中升起一缕孤烟”如〈清苦十三峰〉 ,那样一种与众不同的思路,也正象徵了诗人对超越性的追求。该是 自觉的逆向性思维,成就了“诗魔”的功力!〈子夜读信〉有点像废 名〈宇宙的衣裳〉,不过废名说:“灯光里我看见宇宙的衣裳”,洛 夫却讲:“子夜的灯/是一条未穿衣裳的/小河”,乃反其意而用之, 正所谓“反常合道”,〈欲飞之掌〉便说“飞的意念”使全身之“水” 流向“双掌”,“这正是化火焰为翅膀的第一步”……说便不着,乃 打机锋,超越时空,领悟禅趣,顿悟成诗,便言在此而意在彼,“表 现出一种来自现实而又超于现实,既不可尽解而又圆融可以感悟的诗 境。”呌猩畛恋奶逖椋尉持裳锪鞫圆痪∫,诗人乃有远大 的未来,可以使潜意识自由尽情地释放,超越也不会是一句空话。化 石之思或神话之梦,这是诗艺的超越,也是人格的超越,通过变化的 语境,开拓出性灵的升华之路。幻象世界暗示我们,人与世界都是可 以变化的……诗变了,想法变了,活法也会跟着变,说法也会跟着变, 而未来就会在变化中向我们敞开。诗在变化中,所以,诗人成为其创 造者。 洛夫本就是多变的。多变,乃是创造者的本色。用诗人自己的话来 说,种种变化也有如蝉蜕与蝶化。从《灵河》到《石室之死亡》,再 到《魔歌》,风格的变化反映了人格的发展过程,正所谓内容与形式 的统一。由内及外,食人生之桑,吐身世之丝,作茧面壁,化蝶飞翔, 抒情主人公“在时间中已锻成一柄不锈的古剑”……诗人在〈与衡阳 宾馆的蟋蟀对话〉时,才风趣地说道:“什么?脱了数十层皮!…… 我吗?只剩下最后一层/不敢再脱”,而那句“一度变成作茧的蚕” 也正表达了自己不断蜕变的自我意识! 蚕在茧中,遂能“以雪中的白洗涤眼睛/以雪中的冷凝炼思想”, 于是,能够“以语字熔铸时间”,而语言也就是“欲飞的蝶”!走进 “年轮”,走进“根”,也就是进入生命的深处,“石榴”与“豆荚” ,又正是破壁而出的意象。内与外、低与高、重与轻、黑与白、石与 水等等,都是诗人心目中宇宙秩序必不可少的元素,而创造即吐丝, 那缠绕自身的记忆之丝便是人生中的经验,是绵延中的生命。唯其如 此,洛夫会在〈血的再版〉中对母亲沉痛地倾诉: 欲念与寂灭 苦藤一般无尽无止的纠缠 都从一根脐带开始 就那么 生生世世 环绕成一只千丝不绝的 茧 我是其中的蛹 当破茧而出 带着满身血丝的我 便四处寻找你 让我告诉你 化为一只蛾有多苦 在灯火中焚身有多痛 由此不难体认诗人的自我感觉与自我意识。对于他,倾吐情思并不是 一件很简单的小事情。思之所以为丝,乃是把生命之根提升为舒展的 枝叶;丝之所以成茧,乃是化历时性为共时性,先成就一种心灵的史 诗,然后乃能有瞬间的顿悟,所谓破壁而出,达于自由创造的境界。 洛夫创作〈石室之死亡〉,历时五年之久;而写〈长恨歌〉,则几乎 是一夜而成,除去创造随缘的种种偶然因素外,营构“蚕茧”的苦心 推敲同“化蝶”之后的随心挥洒,该是一个极重要的差异。一旦完成 了对宇宙秩序的设计,表达诗人对“锦被”与“远方”这两场唐玄宗 爱与死的不同“战争”的感悟,确实已并非难事!然而,无茧不成蝶, 拙后之巧才是大巧,“诗魔”在蜕变中显示了创造者的本能,那是一 种不断创造、不断追求的大勇气、大智慧。于是,洛夫就这样从“石 室”中向我们走来。彷佛〈金龙禅寺〉中那只“惊起的灰蝉”,蝉蜕 蝶化之道,从〈初生之黑〉到〈雪中的白〉,绚烂之极而又归于平淡。 诗人从容地行走在神话与化石之间、在敞开与遮蔽之间、在面壁与破 壁之间……洛夫终于融会贯通,使西方的超现实主义与东方禅家的美 学思想得以结合,在创作中自由想像而又能明心见性,达到一种超越 性的精神境界。 洛夫认为:“诉诸潜意识的超现实主义,和通过冥想以求顿悟而得 以了解生命本质的禅,两者最终的目的都在寻找与发现‘真我’。对 一个诗人而言,‘真我’也正是他一生在意象的经营中,在跟语言的 搏斗中所追求的目标。”啞俺韵笸狻倍帧暗闷溧髦小保耸鞘? 人成功之道,他唯有化身万物,才能与“真我”从容相对;而“我” 之“真”处,并不在于适应外界的人格现实性面具,而在于高扬意志 的人格理想性追求。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真我”是一个“追求的 目标”,是有待于诗人创造出来的精神境界。 在生命力、创造力、想像力汇聚之处,诗人的“真我”便闪烁在意 象语言之中,表达了超验的自我感觉和形而上的自我意识……洛夫化 身万物,又给宇宙以秩序,原因就在于他对“真我”的不懈追求,造 成对人格现实性的消解,以及对人格理想性的发现。为此他不惜惊世 骇俗,遂有人视之为“诗魔”。然而,诗人无悔,亦不必悔,像〈石 室之死亡〉所象徵的抒情主人公,若非面壁破壁,就不会产生“望坟 而笑的婴儿”。“真我”出世,自非“等闲人物”,便有如〈水祭〉 中的屈原,“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那是遮蔽,亦是敞 开,而洛夫本是湘人,久居水边,自然会明白“空潭泻春”的诗之大 道。 唯其如此,“真我”的表徵,生命中的春天,遂被诗人创造于笔下 …… 伻魏樵ū唷堵宸蚴 罚ㄖ泄? 友谊出版公司,1993年,第103至 104。 偮宸颉词酥怠担堵宸蜃? 选集》(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 司,1981年),页240。 兟宸颉次业氖塾胧ā担? 洛夫自选集》,页258。 劼宸颉闯质抵饕逵胫泄执? 诗〉《洛夫自选集》,页266。 吢狗伞堵宸蛴喙庵惺栊郎? 》(广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 页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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