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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雨”的缘故 ──诗人洛夫访问录 陈铭华 |
(刊于1997年4月第39期) |
铭华:洛夫先生,谢谢您接受 访问。今天访问的主要目的,是想从您数十年的创作经验里,多点了 解您怎样写诗,怎样从一个概念出发到一首诗完成的过程,使我们后 学从中得益。我想,这对《新大陆》诗刊的作、读者来说,是一件非 常有意义的事!现在,就请您开始谈谈…… 洛夫:写诗跟任何其他艺术创作的心理过程都是相同的!所谓写作 这个事情,一般来说,中国古代也有“言志载道”这样的说法,就是 内心先有那么一个东西要表达,然后才去找所需的语言来把它表现出 来。但是,有很多具有特殊创意的作品,譬如像音乐、像诗那样境界 比较高的艺术,创作就比较没有固定的规律可循。因为创意比较强的 那种作品,往往就是“无中生有”的,目的是怎样去突破以往创作的 规范来创作一个全新的东西。因此,这两种创作的方式就不一样了。 比较传统的一种创作方式,譬如说画竹,古人首先是“心有成竹”, 然后才去画出那个竹子来。但是有些艺术家就不见得完全同意,例如 苏东坡的看法就不一样,他认为心里要是有一个很完整的“竹”的形 象的话,那何必还去创作呢?把它copy出来就好了!可是现在的艺术 创作过程比较复杂,他内心想的东西,与他创作成功以后的成品,会 相差很远。开始想画一只鸟,但最后出来的可能是另外一个东西。所 以说,写诗酝酿的过程非常重要!酝酿的过程其实远超于写作的时间, 而我说的“酝酿”跟一般所说的“腹稿”不一样。“腹稿”的意思, 就是所谓“心有成竹”,然后画出一个完整的竹子来;“酝酿”的意 思,就是无际无边的扩张想像空间,完全没有限制的去想像,然后才 搜集和选择有关的题材。譬如说,写一棵树,你必须把握住它在自然 之间的那种丰神、那个样子,你确实必须要无际无边的去酝酿,可是 你还是要以那些与树有关的题材来作一限制。我大部份作品酝酿的方 式都是如此。可能开始都不知道是一个什么东西,到最后才慢慢的成 形。这跟人的胚胎的形成很像,精子跟卵子结合在一起,可能会成形 为人,但是男是女,是个什么样子是后来的事。等于说我要产生一首 诗,但是这首诗的面目一定要到最后Deliver出来才知道!我想,真 正的创作过程可能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铭华:这么说,每一次写诗就是在追求我们心目中一种还没有确定 的东西。 洛夫:对!因为一确定,你那个作品一定不会是很有创意的东西。 几十年前我曾经说过一句话,且一直把它当作我创作的信念,就是说: “诗人是诗的奴隶,但必须要做语言的主人!”为什么说诗人是诗的 奴隶呢?当你酝酿的期间,当你想写一首诗的时候,你是身不由己的 被它牵着走,被某一个意象、某一种对事物的感受,当然是较强烈的, 或者应该说是被某一种意识所激发,在酝酿的时候,好像饭也不想吃、 觉也睡不好、半夜会突然爬起来,那时候你已经不由自主的变成诗奴 隶了。但是最后你要把它变成一行一行的诗,变成成品,这时你必须 要用你的理性来控制它。前半段是直觉的、潜意识的,后半段是理性 的、要以相当理性的语言文字去控制它,这就是我提出的修正的“超 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 铭华:不过,我们虽然在讲“法无常法”,但其实这也是一种“法” ! 洛夫:对,可是你必须懂得怎样“守法”,你才能去超越“法”, 才能谈得上突破和超越。所以说我有些观念也是蛮传统的,譬如说画 画,如果一个人完全没有素描的基础,我不认为他会成为一个画家; 但是完全规规矩矩按着方法来画的话,他也不会成为一个好的画家, 这跟诗创作的道理是一样的! 铭华:这样讲,你个人创作时有没有一个基本的法则? 洛夫:每一个写诗的人,他都有他自己的一套,第一是他的美学观 念,第二是他的表现方法,我想每个诗人多多少少都有一套 。有的诗人呢,这一套是大家共有的,每一个诗人都会的一套,譬如 说写得通顺呀、明朗呀、意象准确呀……因为有了这些东西,才能造 成共识。否则的话,读者就不易引起“共鸣”了,对不对?但是一般 写诗的人也就仅止于此了,能够引起别人的感动就好了,其实这对一 个追求创意的诗人来讲应该不仅这样,要写到甚至他自己来读也会感 到惊奇才是!这也许就是所谓“神来之笔”,但是神来之笔并不是神 助的,而是这些东西本就蕴藏在你心中,你的知识,你读的书,你的 经历等等累积酝酿而成的。 至于我个人有什么特殊的方法,前两天我们也谈到,第一是“超现 实主义”的表现方法,这对我的创作有很大的影响,譬如说一般人只 从正面的窗子看风景,我可能会去开辟一扇后窗,可以看到另外一幅 风景。前面的一幅是正常的,但后面一扇则是潜意识的,一般人可能 不敢于表达,或者是不善于去表达。因为如果不能适当的加以节制, 那样做不好的话很危险,易于失控。我写的那些《隐题诗》就是拿来 训练自我的一个方法。第二就是中国古典文学里“无理而妙”的东西, 我刚才说诗在酝酿的时候,也就是诗的原型期,可能是荒谬的、不通 的,非常非理性的。虽然这不是很清楚,也不能算好的东西,但这却 是我诗里面的重要元素,因为它是生命的,然后再加以理智的控制, 使它有产生共识的条件,令读者有通感,还是须要的。我并不认为一 个人关在家里就能成为一个好诗人,甚至于我觉得一个诗人更需要读 者的参与。读者读诗的兴趣,是在发觉这个诗人留了很多空间在诗里 面,需要他的想像去填补这些空白的时候才会产生。如果说诗人把什 么都写出来了,读者只要去接受它,好像接受一种知识一样,那决不 会有读诗的乐趣。 铭华:诗坛上一直视你为一个超现实主义的现代诗人,这个说法当 然是很笼统的,就算这指的只是你的前期,在你看来,能不能说得通 呢? 洛夫:我是曾经试过、实验过超现实主义的某些表达手法,但直到 今天为止,我还是不承认自己是一个超现实主义的诗人。因为我个人 的文学观念跟超现实主义是不完全相同的,甚至还有冲突的地方。超 现实诗作最重要的还是它那种所谓“自动语言”,“自动语言”据我 的了解就是那种完全不受意识控制的语言。语言的最大的一个特性就 是它本身是一件非常理性的东西,所以它必须合乎逻辑、合乎文法, 这样的东西才能够进入你的诗里去。如果完全是“自动语言”的话, 那只是小孩的语言、无意义的语言,简直无法接受。可是我的确在超 现实主义里面学到了一些表现的方式。为了突破自己、超越自己,有 时会写出那些荒谬的语言。这个时候,就是我刚刚说到的要用理性来 控制的时候,我会把那些荒谬到不能接受的东西去掉,只保留“无理 而妙”的部份。后来,我在〈超现实与中国的现代诗〉这篇文章里面 谈到,超现实主义里面有些地方跟中国的禅有点相近,禅学里面很重 要的一个观念就是反理性。当然,我对禅也没有什么深刻的研究,这 里所说的只是一般的、我所了解的禅。在禅学里这个世界是完整的, 不是以二分法来看待,也就是没有分别心!对时间的观念,也没有什 么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分,完全是浑然的东西,对于人也没有什么男 女老幼之别,完全是一致的!这些分类的东西都是“后设”的。语言 也是反理性的,所谓的机锋,都是答非所问,有意打破理性的东西。 读了很多有关禅方面的书籍之后,再读中国唐宋时期的作品,我就发 觉跟禅结合所产生的一部份诗作具有超现实性。有超现实性的诗并不 等于由超现实主义者所写的诗,我把它分开来看。 铭华:您提到自己诗创作的两大技巧,一是超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 另一是中国传统类似禅的“无理而妙”。据我看,前者的影响见于您 早期作品,而后者的影响则是比较后来的事,不知道这个观察是不是 对的?如果是,您早期的作品《石室之死亡》算不算是超现实主义诗 作呢?里面的语言算不算是“自动语言”? 秀陶:铭华,让我插一句话。他的《石室之死亡》应该是这样的, 在创作《石室之死亡》的时候,他极可能采用过超现实主义的手法, 据我所知,如果他见到任何流派、任何主义是不错的,他就会采用。 《石室之死亡》里面,我知道他一定采用超现实语言的手法。我曾经 提过,超现实主义的作品,不单只是没有理性,而且连逻辑都是没有 的,它等于一个神经病人的呓语。而洛夫的诗,不管它是《石室之死 亡》,还是其它任何标题的诗,都是写得非常清楚的。任何一个有理 性的诗人,都不会写出像精神病人的呓语来。你应该把两个问题分开 来,譬如讲“无理而妙”你可以问洛夫先生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开始 的?写《石室之死亡》的同时就有这个想法,还是以后陆续陆续才产 生的? 铭华:这正是我接着要问的问题。据我所看到的台湾资料,你自己 曾经对《石室之死亡》作过许多次的修改…… 洛夫:不,不,这里面恐怕有点误会,我尝试过,也有过修改的计 划,但总是觉得不好。你说的我作过多次修改,听起来好像我全部修 改过了,其实没有。我跟叶维廉讨论时,的确曾提到过要改写,他说, 修改当然好,但改写要注意一件事,那就是可能变成另外一件东西了。 有一年叶维廉在清华大学客座,他谈《石室之死亡》的时候,把我也 请了去,听众有很多学生,也有一些老师,他们每一个人都反对改写, 觉得改了就没意思。 铭华:这样讲,今天我们看到的还是跟原始的版本差不多? 洛夫:改动的就是发表的跟出版的模式不一而已。以后就没动过了。 秀陶:结构主义说,作品一发表,作者就死掉。实际上,这作者, 小说家也好,诗人也好,只要他有一口气在,他就有权修改自己的作 品。对不对?作品是他的嘛!他要把它改头换面,写成另外一种东西, 都有可能。至于一个读者,你认为你所熟悉的样子改了之后很可惜的 话,那是另外一回事。至于他们说,诗人已死,那是说这个作品你怎 样去念它,怎样去理解它,都是读者的事,诗人已经不在那儿了。 洛夫:也就是说,创作完成、发表之后,作品本身已经是一个独立 的存在了。一首诗过了若干年以后,可能会有不同的解释,这要看作 品本身的生命力和它所留下的空间多不多?你什么都说明了,说死了, 读者就没有什么可发展的了。李白固然有许多好诗,但什么“床前明 月光,疑是地上霜”,它的意义最多也不过如此而已。 铭华:接着的这个问题是秀陶刚才替我问的,我再重复一次:“无 理而妙”这个想法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写《石室之死亡》的同时 就有这个想法,还是以后陆陆续续才产生的? 洛夫:严格说来,应该是在《石室之死亡》以后,《石室之死亡》 是我创作的一个重要阶段,这以后再没有写这种东西了,也写不出这 种东西来。也可以说,不再写这么硬、这么严肃的东西是我艺术生命 的一种解放──解脱,我觉得我把自己□缚得太紧了。那时候,使命 感很强,求好心切,想写大的作品,大家都一样。《石室之死亡》结 □以后,我就没有这种想法了,高兴写什么就写什么,什么题材我都 写,什么语言,散文语言我都放进去。在我而言,那就是我整个艺术 生命的一种解放!解放的时候,反而有些好东西出来,多一些创作题 材的选择。过去呢,完全是一种内心的东西,内心的东西不是不好, 但我不认为一个诗人一辈子就走那条路。所以在《石室之死亡》之后, 我就把自己放开了。后来重读了杜甫的诗,特别注意到他表现手法的 妙处,从古典诗里面学到了“无理而妙”的道理…… 我们都知道,诗没有很明显的理路可寻,它的妙处乃在具有语言以 外的韵味,十分耐人咀嚼。这就是宋朝严羽所谓“诗有别裁,非关书 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的意旨。中国诗人公开提出“妙悟”主张 的是严羽,当然,他以前的司空图曾在《廿四诗品》中提到“超以象 外,得其环中”的超越观。认为诗应超乎现实和经验之外,但又在我 们的情理之中。后来严羽把禅与诗融合而产生了“妙悟”的观念。他 说:“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并举例说孟浩然的学问不如 韩愈,但他的诗却在韩愈之上,其原因就在孟浩然掌握了诗的“妙悟” 。以现代的美学观点来看,所谓“妙悟”,其实就是一种直觉的心灵 感应,惟有这种纯粹的内心感应,诗人才能具正法眼,悟第一义。换 句话说,才能掌握住诗的本质。 我开始接触超现实主义时,发现布洛东那群人追求的只是反理性的 东西,破坏一切既存的规律,而“自动语言”只能把潜意识里的一些 原始的东西浮现出来,没有诗的形象,谈不上诗的趣味。但也正因为 如此,它最大的贡献是语言的解放,使我们能看到世界的另一面,一 些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新事物。 这个期间,我苦苦思索的是,诗人在如何突破语言的旧式规范之余, 再能寻到诗的真正趣味。这时我正在写《时间之伤》这个集子的作品, 一有空便翻阅唐诗,偶然也读点禅学方面的书,无意中就把超现实主 义和禅作一比较,而且逐渐将两者结合起来,在诗的创作中加以实验, 这才发现“无理而妙”不仅见于古典诗中,现代诗人照样可以写出 “无理而妙”的诗来。 由此我又想到了另一个现象,这就是,台湾的现代诗一直在不断的 探索中,前期的语言有些十分青涩,直到七0年代末期日渐成熟,今 天读者还记得的诗作都是那个时期的东西。这些新的语言看来好像是 受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但实际上又符合中国古典诗的特质。所以我 敢肯定地说:台湾的现代诗不但继承了,而且也发扬了中国古典诗最 优秀的素质。 但目前台湾现代诗又有了新的发展,后现代主义虽未形成主流,却 也有部份年轻诗人在实验,成果并不理想。有些放弃了诗的语言和意 象,在诗的句构和建行上比早年的现代诗更加走火入魔。我始终认为 诗是一种有含意的美,如果追求的只是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那就不 能称之为“创作”,而是一堆垃圾。 铭华:您这种超现实和禅结合的创作方式,时间上是从《西贡诗抄》 开始吗?还是更早? 洛夫:我再补充一点,在《石室之死亡》时期,我把自己收得很 “紧”,从那之后,我就开始解放自己。可这是逐步逐步的,并不是 一下子就解放了,而是通过《西贡诗抄》这个阶段,通过《时间之伤》 这个阶段。 秀陶:据你诗集上的年表来看,你离开大陆时的行李只有一条军毯, 一本艾青和一本冯至的诗集,你记不记得那是什么?艾青或者冯至给 你印象较深的作品是那些?那时候看过的东西一定不会轻易忘掉的吧? 洛夫:冯至的主要就是十四行咯,艾青的?……我记得的好像是什 么〈雪落在中国〉的一首诗,是抗战期间的作品。一九四九年大陆解 放以后的诗,几乎都没有读到。 秀陶:那时你有没有创作过一些好像艾青那样的文笔,那样的风格 的诗? 洛夫:早期有过,我跟你说,我自己不是谦虚啦,那时候确实很幼 稚,不过说是幼稚,在大陆却也发表了不少诗,大概有廿首以上…… 秀陶:你记不记得第一首是什么? 洛夫:都丢了…… 秀陶:有没有那种文字跟他(艾青)差不多,譬如说〈大偃河〉呀 …… 洛夫:那时候在大陆的年青人写诗,大都是那种广义的社会主义的 东西,很少有什么抒情诗,以前嘛总难免会受比较有名的诗人的影响, 所以题材也好,构思也好,都是那一套,人民呀,社会意识呀……现 在来看他们两人的东西,那就根本不用看了。就他们诗里面的东西来 说,能感动人的东西并不是没有,但诗艺都很平庸。 (…………略去大家谈论西洋十四行诗的一段) 洛夫:……不过,《石室之死亡》是采用一种比较特殊的形式,前 面五行,后面五行。这个形式呀,后来向阳也这样写,叫做十行诗。 是不是很多诗人都觉得非要找个镣铐,给自己一点限制呢?形式就是 一个限制嘛! 铭华:那您写《石室之死亡》的时候,是有意的给自己一点限制吗? 洛夫:那时候倒不是,现在想起来好像就是那么一种想法,那是一 个什么想法呢?我认为,那是一首很严肃的诗,谈的是一些死亡、战 争、生命的东西,写的时候简直是一点笑容都没有的,板起脸孔像个 神父一样。所以这形式也是一个很庄严的形式,这个五行五行,十行 一首,很严谨来表达我当时一些残酷的经验和内心的意念。 铭华:请问您“诗魔”这个称呼是怎样来的?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洛夫:有些事情好像都是自然而然的,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在出版 《魔歌》的时候,颜元叔曾批评我的某些诗有点走火入魔,后来有人 对我说,入魔也没有什么不好呀,中国有诗仙、诗圣、诗鬼……独缺 诗魔。后来大家就这样叫起来了,当然我也没有写文章去反对就是了 …… 铭华:就是说,您觉得这个称呼对您是无关紧要的…… 洛夫:是无关紧要的,但我后来慢慢接受了它,法国作家伏尔泰说 的一句话很有道理,他说:“每个作家的心里都有一个魔”。至于这 个“魔”是魔鬼的“魔”,魔力的“魔”或是魔术的“魔”又另当别 论了。但是这也引起了许多误解,曾经有一些大陆诗人当面问过我, 说“你写的诗一点魔气都没有嘛”…… 铭华:我想这大概是指您运用文字、意象出神入化而言…… 洛夫:这也是我自己追求的目标,能不能到达这个境界我就不知道 了…… 铭华:这名称到今天来说应该是没有贬义的了…… 洛夫:就算是贬义,也没有关系。一个诗人主要的是他的作品,写 的不好,就只是耍魔术而已…… (话题不晓得为什么一转就转到李金发去了,略……) 铭华:您刚才提到,一首好诗不仅止于感动读者而已,那么怎样才 能算是一首好诗呢? 秀陶:这问题可大了,牵涉到整个美学的观点,除了感动读者以外, 还有很多其他的因素…… 洛夫:我想到有一点,就是它本身的自主自足,它的独立性,好的 艺术品跟宣传品不一样,宣传品就是尽量要感动人家,感动才收到宣 传的效果嘛!艺术品要自主自足,你感不感动是你的事,它的目的并 不只是要你感动、流泪,它本身是一个生命,有一种完整的美。我觉 得美学上的感动比情感上的感动更重要,但美不是没有意义的,用英 文来说是significant
beauty 。所以后现代 主义指nonsense就是诗,就我个 人的美学观点来说,是不能同意的,至少我在创作时,并不以为是n onsense。 秀陶:铭华,你这个问题太大了,如果要得到圆满的解答的话,就 要把洛夫所有的诗观、诗集等等来翻一翻,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得清 楚的……譬如说,越简单越好,越短越好,还有要多义,你给它这个 解释,它也解释得过去,你给它另外一个解释,它也解释得通……还 有很多,譬如美,这上帝创造自然的美,艺术家创造艺术的美,还要 有……洛夫,你想想,咱们再加上那么几条吧……还有无限…… 洛夫:你认为这几点就是一个标准的话,我就有异议,那就是短不 一定就是好的唯一标准,可以短,短可以是好诗…… 秀陶:对,这个对…… 铭华:反过来讲,长也是一样…… 洛夫:对,长也是一样,总要适中,刚好适合表达你那个内容,因 为它是一个载体,还是有形式啦。我们所谓的形式,不是传统那种格 律的形式,格律的形式是一个固定的套子,把你的感情、思想套进一 个模子里去,但是现代诗每一首都是一种形式。我不知道秀陶的看法 怎样,散文诗至少没有像韵文诗──就是平常我们这种诗,对形式的 要求来得比较严格,是不是这样? 秀陶:这话说得过去,散文诗可以说是没有形式的…… 洛夫:它有它的趣味,但不是依靠形式的……我们现在写这个诗, 很奇怪,有一种形式感,假如过于散文化,一眼就看得出来…… 秀陶:我们慢慢会接触到一个问题,铭华曾经跟我提到,说:“秀 陶啊,您认为诗只有两种:一种是韵文诗,一种是散文诗,韵文里面 分成严格韵文、自由韵文、无韵韵文等……但是现在很多人写的诗都 是分行的,做得好像是韵文诗的样子,可是其实它的文体呢还是不折 不扣的散文,您怎么能一概而论的将这些都划为韵文诗呢?”这是因 为分行就是一种形式,而散文诗是没有形式的…… 铭华:我的看法是,没有形式也是形式的一种嘛…… 秀陶:你这样讲就把问题哲学化,什么没有形式也是形式,什么白 马非马的…… 洛夫:秀陶,我看你那篇谈散文诗的文章(笔者按:指刊于新大陆 36-38期的〈简论散文诗〉 一文),想个办法让它在大陆上的刊物发表,他们对所谓散文诗实在 是搞不清楚…… 秀陶:观念不清……我本来写诗就光写诗,从来不搞什么理论,有 一次到三藩市跟刘荒田谈起,他说:“秀陶啊,你应该把你的看法写 出来”,最近新大陆刚刚全部刊完,回去寄给刘荒田看看…… 洛夫:大陆还有一个所谓中国散文诗学会,声势蛮浩大的…… 铭华:昨天我们提到您的“隐题诗”,我大概晓得您的意思是要给 自己一种挑战,但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别的意图? 洛夫:(半开玩笑的)这是我个人的革命……其实是一种阶段性的 实验而已…… 铭华:您定居在温哥华也有七八个月了吧?对台湾诗坛有些什么看 法?离开之后我想会看得更清楚,可以谈谈台湾和大陆两地的一些情 况吗?来一个总评怎么样?以您在诗坛的地位来讲,对他们一定会有 相当的影响…… 洛夫:我很怕别人把我视为一个是非圈里的人物,所以有很多事情 发生以后我都会退一步。当年在台湾,就是在《现代文学》第十年, 不,不是,是《中外文学》十周年的一个特刊吧,叫我写了一篇〈诗 坛春秋三十年〉的评论文章。因为我是以现代主义的观点来分析,像 《葡萄园》之类的,我不认为是现代诗,因此没有在文章里提到他们。 他们就说我没有重视他们,啊,这可不得了,就围攻我……还有本土 的,像向阳主编的《阳光小集》,出了一个专号批判我那篇文章,里 面有十几篇文章围攻我。倒是隐地呀,因为他是局外人,跟当年的现 代诗没有利害关系,他看了之后,说洛夫那篇文章写得很好,很有历 史价值嘛!其实他们那些人写的是五四以后的那种新诗,我谈的是台 湾的现代诗,我不是看不起他们,只是未曾提到这些不是现代诗的诗 而已。 铭华:这些诗坛的历史,我们都可以从资料上找到,还是请您谈谈 对台湾诗坛的评价、年青诗人的走向等等……好吗? 秀陶:啊,这个问题大得不得了…… 铭华:是的,但可以简单概括的讲一讲…… 洛夫:我提起打文字官司这件事,就是不想掉进是非圈里……他们 当年围剿我的时候,我一句话都没有说;我评余光中的〈天狼星〉以 后,余光中写了一篇文章反驳我,我也没有再作反应。我认为笔战这 种事情,如果不是就事论事,而偏到别的地方去的话,我就退避不谈 了,这是我的个性……现在我虽然离开了,跟许多老朋友还是有来往 的……台湾嘛,我想最近这十年来吧,就诗来说,它的整个情况是往 下坡走,还是那一批老一辈的在搞,三十年、四十年还在搞。中年一 辈的诗人都陆陆续续放弃了,缺乏一种对诗的坚持的信念,年青的也 没有几份诗刊。这个情形在大陆也是如此,当然他们的读者比台湾多, 但诗集的销路也不好,现在出版社愿意出诗集的也愈来愈少了,这是 总的趋势……所以有些人问我:有些什么新人没有?我看不出来什么, 冒倒是冒出几个人来,也有写了几首好诗的,但还没有成气候,成气 候的我现在还看不出来。 秀陶:我离开台湾这样久,住得又那样远,但我看过一些文章,就 是台湾诗坛他们连分那个世代都很有讲究,从日本时期到一九五0年 国民党去到台湾,一直到今天,当中分多少代,每一代里面有多少人, 有时候细到五年、八年就等于一代…… 洛夫:这都是人为的…… 秀陶:对!他有他的目的,我看到有文章那样记载,好像是,从五 0年以后在台湾出名的诗人,包括洛夫你们这些人在诗坛上太有势力 了,这个势力把他们下一代给罩住了,下一代没有办法出头……这就 等于在政坛上要革命了、要政变了那样的味道,我看全世界任何国家 都没有这种情况…… 洛夫:这个,林□德曾多次在文章里公开这样表示过…… 秀陶: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个艺术的东西,又不是政治要政变…… 艺坛上像武坛这样吧,你功夫好,你老大,你功夫不好,你老么;你 诗写得好,大家佩服你,提起来全台湾你第一个,你诗写得不好,你 怎样去争呢?革命吗?很奇怪,他们不谈诗写得好不好……这是什么 心态?是什么道理?不讲理的…… 铭华:这种情形大陆好像也有的,赶不及的要分代……对了,您刚 刚说大陆的诗坛也有走下坡的趋势,可是他们不是刚开始不久吗?怎 么就走下坡了?这是怎么搞的? 洛夫:你说不久,现代诗吗? 铭华:对,就算从朦胧诗算起,也不是很长的时间嘛…… 洛夫:从朦胧诗算起也有十几年了吧!最早像北岛、顾城他们,看 的是翻译的诗,受的是俄国和欧洲翻译诗的影响,至于美国、台湾的 诗他们是极少有机会看到的。北岛曾经在一个会议上,当众承认他们 那一代人最初都是受到翻译诗的影响。甚至到今天,他们许多作品看 起来仍然像是从外国翻译过来的,这是我作为一个中国诗人所坚决反 对的…… 秀陶:这要看是什么情形,我个人受的影响也是外国的…… 洛夫:但我看你的东西没有外国腔调啊…… 铭华:这可能与他们现代诗发展的时间还短有关吧!? 洛夫:他们追求的和表现的不一样。艺术的完成,并不完全是新的 就成了,新还要好嘛,对不对?他们标奇立异的东西很多,因此,他 们反传统、反中国的文化,所有传统的东西都是没有价值的。因此, 他们的作品产生了一种异化──孤僻,孤僻到比当年台湾还厉害。可 以说,除了写诗的人之外,一般的人就没办法看了。小说里就算语言 有翻译的味道,还可以看故事,看得出里面所想表达的意思。但诗的 语言跟内容是一体的,不像小说可以把形式分开的,语言不好的话, 简直不能接受。诗写得好像是翻译的,这就是失败!可以看得出还没 有成熟,我所谓成熟,比方你喝了牛奶之后,身体很强壮,而不是变 成一头牛。 秀陶:他们还有一种现象我真的不了解,这边搞一个派出来,那边 也冒一个主义出来,急功近利,好像就只想出名…… 洛夫:这个大陆的诗啊,完全受到政治的影响,即使今天个体户很 发达,造就了少数的资本家,但整个社会的结构还是个政治机器,是 共产党所控制的一个政治机器。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看得懂、可 以让很多人接受的现代诗几乎是没有的。这就发生了一个情况,他们 现在都在搞地下刊物…… 铭华:现在两岸诗坛都不约而同的煽起一股后现代主义风潮,风马 牛不相及的东西动不动都扯上后现代的名堂,括的好像比当年的超现 实主义更厉害,您看是什么原因呢? 洛夫:这跟我们刚才提到的情况有关,就是说,我现在新的一代出 现了,要跟你划清界线,我这个新的一代没有个名目也不成呀,就搅 了个后现代。当然这样说法也太简单了一些,不过我实在看不出后现 代主义里有什么很特殊的东西。譬如夏宇,不把她当后现代,当作现 代诗人也未尝不可…… 秀陶:到今天为止,我没有看到一个清清楚楚的对后现代所下的定 义,你用年代来分吗?你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以一九四五年为界,之前 是现代,之后算后现代吗?可是在不同的作品里,为什么没有人能光 看作品,不看作者,说这几句话、这整篇东西的风格是现代主义,而 另一篇它讲的是后现代……哪,现在我们拿一篇东西出来,我能清清 楚楚分得出,这是现代主义,这是浪漫主义,这是象徵主义……因为 它有一定的定义在里面。只有后现代主义,没有人给它下个定义,它 的文字应该怎么样,它的表现手法怎么样?都没有,非常的混淆。突 然有一篇东西跑出来,说洛夫的是后现代、铭华的是现代……我说你 凭什么这样讲?他也讲不出一个道理来,我只可以讲这是胡说八道… … 洛夫:其实,这个后现代,是个杂交的东西,里面什么东西都有的 …… 秀陶:难道说杂交的就是后现代吗?…… 铭华:这恐怕跟我们提到的假诗、劣诗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有关,如果不找个像后现代主义般的面具戴上,又怎能去骗一般读者 呢?奇怪的是,不单是一般读者,连许多诗评家好像也上了当…… (……话题又转到禅去了,略……) 铭华:我有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您可以不答。那是因为我生活在 海外,接触到的诗人既有台湾的,也有大陆的……私底下常听到一种 说法:说台湾的诗比较纤细、技巧比较圆熟多样,可是没内容;大陆 的诗则内容比较大、比较深刻,可是技巧还没有成熟、文字非常生涩 ……我自己读到的诗以台湾的居多,大陆的都是在编诗刊时零星看到, 也不晓得能不能代表他们,所以不敢妄下判断,但依您之见这种看法 有没有道理? 洛夫:这是比较笼统的说法,很有问题。因为有个别、特殊的情况, 台湾的诗是这样的吗?很多诗人的诗不是既有内容又有好的表现手法 的吗?我觉得这种看法不正确!有一位大陆的朋友就当面对我提过, 说他很喜欢我的诗,有强烈的生命感,但他又骂台湾的诗,我就对他 说,台湾像我这样的诗也有不少呀!他说,那我可能没有看到。他们 是有那个问题,看不到,看不全面。他们看到的好像只有《葡萄园》、 《秋水》那批人的诗,那班人整批整批的去大陆,大陆向他们邀稿, 稿子也是大批的寄过去。至于大陆向我们邀稿,我们可不一定会寄去。 秀陶:这个问题,首先要搞清所谓台湾诗,里面有那些诗人;所谓 大陆诗,里面的又是那些诗人,这样来谈的话就比较清楚了…… 洛夫:大陆人这样的评台湾诗,有他们的时代背景,他们可以说都 是时代的受难者!几乎每个人都是!既然是时代的牺牲品、受害者, 那个经验呀都是不愉快的、强烈的,读到那些只写个人情感和自我经 验的诗,就觉得没有搔到他的痒处、没有内容。这个内容是怎么个说 法呢?好像一些大诗人,以王维来说,他的很多诗就写他的感受,对 自然界的反应而已,也没有什么内容嘛!其他一些著名诗人的诗如: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又有什 么内容?你也可以说,这些诗的内容比平常所谓的内容都高得多,柳 宗元那首诗就写出了那种静的境界,这是境界很高的东西!他们说台 湾的诗不好也可能是对的,因为那只是就他所看到的那一部份来说而 已。至于说大陆的诗表现手法、技巧不成熟,那也不能一概而论,我 也看过很多写的很好的,那也是笼统的说法而已。 铭华:好了,这些事情我们还有好几天时间可谈的,请您先说说来 了加拿大后的生活情形好不好? 洛夫:来了温哥华以后,我的感受是蛮大的,生活上是有一些陌生 感,但是自然环境,不论是空气和气候,都是非常舒适的,我经常一 个人仰首望天,天空湛蓝无际,好像突然被投入一个新的宇宙,和自 然产生一种和谐关系,有了一种中国古人所说的“天人合一”的感觉, 我写那篇〈大鸦〉就是这种感受。 秀陶:洛夫啊,中国古时候很多诗人给皇帝放逐,你本来在洛阳的、 长安的,现在把你放逐到塞外去、到海南岛去……好了,到海南岛之 后,那里天空也是蓝的,海浪也是白的,就自然环境讲起来,比什么 长安、洛阳的到处车马喧嚣都要好,可是放逐是一种处罚,皇帝把你 逐到那个地方去,就是要你闭门思过,给你孤独去。情形虽不一样, 我想问你有没有那种感觉? 洛夫:虽然没有那种放逐感,但也有一种半被迫半自我选择的流放 感觉。在短短数十年间,我已先后经历了两次流放生活,第一次是一 九四九年由于中国政治气候大变,我被迫投奔台湾,对我个人而言, 这次流放最大的意义是开创了我的文学事业。去年四月,我又因两岸 水火不容,以及台湾内部政治斗争与社会环境的日趋恶化,更重要的 是,希望晚年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写作环境,于是再度在迫不得己的情 况之下,流放异国。 铭华:是不是还有点去国的情怀? 洛夫:当年我们从大陆去台湾,可以说是弃家去国,可是现在国在 哪里?我感到很迷惘。 秀陶:所谓边缘,凡是诗人到了那种地方,反而创作更多、更好… … 洛夫:那是,是…… 秀陶:很多人这样,你有没有感觉下一个创作的波浪要来了?新的 阶段又来了? 洛夫:我到这里来,倒是希望能写一些能够概括整个生命的、超越 人生的,形而上的东西,也有可能像里尔克关在古堡里写的东西…… 秀陶:孤独是一个诗人非常重要的元素…… 洛夫:我说是营养! 铭华:这样说环境的改变肯定对您的诗会有影响? 洛夫:当然是有影响的!但影响不是马上就能看出,说不定两三年, 说不定十年以后…… 铭华:我们在等着…… 秀陶:等什么? 铭华:等着他再创高峰啊! 洛夫:这就是我的压力,我能够再写几首诗就不错了,再创新高峰, 不是给我压力吗? 铭华:不,这不是…… 洛夫:这话也不是你一个人说的,很多朋友都这样期许。再创新高 峰?谈何容易? 铭华:我想说的是,环境的改变会不会使您写出跟以前不一样,但 艺术上还是达到某一高度的作品…… 洛夫:问题是目前我的心态没有什么大改变,搬到加拿大就好像搬 一个新的书房一样…… 秀陶:那就好…… 洛夫:还没有产生那么大的变化,在我想,不像苏东坡当年被流放 的情形啦!无聊的时候,我就写字,写字之余就扫地、扫落叶,有时 候在写字扫叶子之间,忽然会有几句诗冒出来…… 秀陶:那就是产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时候…… 洛夫:有感受,但还没有具体……要突破,是太难了…… 铭华:突破不突破在您来讲不是那么重要的了,您对新环境既有感 受,那我相信我们又快能看到好诗了……我看时间也差不多,就到此 为止吧! 1997年1月25日整理于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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