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2000年12月第61期 张错 秋恨  每次离别  都是当年惯用方式  不着言语 □只  一泓雾里上路的眼色追随 ──陈本铭〈行香人〉  想不到过了中秋,你就走了,那种恣态,颇似张爱玲,没有爱恋或 怨怼,只有,我想,是对人生一种无奈与漠然。九月廿八日晨你走, 我一无所知,当晚深夜乘机赴台。十月回来,检阅旧报 ,因副刊曾告知四日会上一篇短文,抽阅之下,赫然发觉我俩同台演 出,只是这次你以身殉,以讣闻方式告知世人你已远游,并且一去不 返。  方寸大乱之余,我强行收拾悲痛,并以一贯沉默与冷酷,开车上路。 已经过了午后时分,造化弄人,天不让我们见最后一面,我默然无语, 一一处理日来搁置已久的公务。世间诸事本是如此 ,你在悲苦别人在快乐,但是快乐的别人不但无知于你的悲苦,同时 还期待你与他们同乐。相反 ,有时难得乐在其中,喜上眉梢 ,却要讲解莎翁四大悲剧,那又是另一种大煞风景心情。暮色深沉, 慢慢沉淀着我们交往回忆,虽是短短数年,却是香醇清冽,颇堪宿醉。  当然要从《新大陆诗刊》说起 ,这是一本在美国唯一定期出版诗刊,当初你和陈铭华俩人就是台柱 担纲。我看到不只是诗的爱恋,而是诗的坚持,犹似爱情,相悦爱恋 容易,日子坚持便困难得多。在困厄的时代,人文沉沦 ,功利交煎,许多所谓坚持,更经常流入孤芳自赏危机。然而记得那 夜和内子赴约,和你与铭华相会,一夕长谈,让我另眼相看 。因为听到的不止是海外诗人艰苦历程,或是越南华文诗歌辛酸成长, 而是一段不折不挠学习与追寻。我长年海外飘泊,相交作家数以百计, 然而许多时候,往往是你知道他们地方来历比他们知道你的多。即使 来自台湾本土 ,那种脱节情况也会令人目不忍睹。中国现代诗发展,自五十年代台 湾便是一股主流,虽然一道曾与五四传统脱节,成为白色恐怖牺牲品, 然而血浓于水,藕断丝连,曾何几时又是从无到有,带动中国抒情一 脉传承。  惊讶的我,面对着你们俩对台湾现代诗坛种种往事的熟悉,侃侃而 谈,遂而思考到另一个更严肃课题:诗人语言可以以国籍划分,但同 一语言的创作,国族藩篱便需突破而追求民族溶和。其实海外诗人那 分得出那么多越华 、菲华、美华……?如果同属华语系统,即使文化背景殊异,也无足 影响共享有的互补共性。固步自封或自大于自己源流,将更自囿于更 大局限。同样,许多海外华人文学,往往着眼于共相的“海外”,而 不知全世界殊相的“华”,才是力量的凝聚与挑战。  写到这里,秀陶来电,谈及与你种种往事,感触良深。在洛杉矶, 我和秀陶,算得是硕果仅存的台湾诗人,共同分享台湾现代诗一段过 往,那种感情也算得是相濡以沫了。在美国,无论西岸或东岸的城市, 台湾诗人数字均以基本奇数计算,如果能算以偶数的两个,便算得是 众多了。但在洛城《新大陆诗刊》凝聚的一批海外诗人,有如百川汇 海,亦颇曾热闹一时。最能令人缅怀是一九九五年九月九日中秋,筹 办了一个〈以诗迎月:今夜星光灿烂〉的中秋节现代诗朗诵晚会,远 道来自旧金山的纪弦、康州的郑愁予、西雅图的杨牧、圣地牙哥的叶 维廉,以及洛城本地的你和铭华,我和秀陶,在长青书局分别上台朗 诵诗作。由于铭华和你的努力及协调,不但把活动办得出色,更出版 特刊,把那夜诵读诗作及诗人介绍编印成册,让在座听众能够以阅读 补朗诵之不足,我曾这样记述:  其实这次现代诗歌朗诵晚会的诗人组合,已展露繁复文化背景结合 的端倪。许多诗人不止具有台湾诗人身份,同时亦是海外诗人,另外, 这次参加演出的洛杉矶本地的新大陆诗社成员三人,除秀陶原有的台 湾身份外,其他如陈铭华、陈本铭更带着越南华裔诗人身份,他们与 台湾及中国大陆的诗歌运动更息息相关,血肉相连。 是的,就是这一夜的中秋,以及它的永恒,带给我长久不息的震撼颤 动。张爱玲逝世于前夕,我经常愿意这样想,如果她知道,并且还存 活,一定也愿意,以平常百姓心情,做一个普遍在座听众,以诗歌来 洗涤市居烦俗的心灵。至少,我的朋友胡金铨那晚便赫然在座,全程 参与,没有高谈阔论,只有默默聆听。  而那本特辑封面,就是由主修美术设计的你来设计。许多人没有留 意或不知道,那晚在长青书局门前迎风飘扬一面帘旗,有如牧童遥指 杏花村的酒馆,也是你的贡献。  你的病情我早有所悉,因此格外留意你处世与诗的呈现,那夜除了 本文前引的一首对生命如履薄冰的〈行香人〉外,你还读了一首短短 的〈风想〉,并引用禅宗“非幡动,非风动,仁者心动 ”的典故后──  衣衫猎猎  摺叠骤起的钟声  早课经文兀自翻腾  如夜来辗转一灯  静默焚燃肉体  应无所住的  花  落在洁亮脑袋  阿弥陀佛  早年飘洒的  发  自在无碍 我的朋友阎云医师在“希望城”医院工作,曾告知两刃之剑的“ 化疗”效应,我想,就有“如夜来辗转一灯,静默焚燃肉体”吧 。其中亦包括脱发,因而让诗人想起──花与发,皆是空相,“ 落在洁亮脑袋”。  后来发长回来了,俨然没事人一样,依然自由飘洒,打球、写诗, 做喜欢做的事,我所知大概如此,极为有限,飘泊的我,常常觉得庄 子的无情,实是至情。这一群海外飘零的人,有国难投 ,有家难归,有如鱼群涸于陆地 ,与其相濡以口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因此,我经常保持着一份不得 不如此的遥远,但望能有知音,于相忘中保持一份不敢相忘的信念。 然而事与愿违,譬如年初开始曾被一连串病魔缠绕,虽是折磨,亦无 大凶,然而近乎半年的折腾与困扰,让我有如隐入山中云深不知处, 而不见谅于他人。到了深秋,在露水浓郁夜晚 ,常有一种秋恨,那种感觉,就像李商隐的一首〈暮秋独游曲江 〉:  荷叶生时秋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自在情常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 荷叶荣枯,有如生命许多欢聚与离恨,然而春去秋来,江水长流 ,生命的许多情份,仍然倚赖着一个短暂无常肉身!这真是最大的讽 剌与无奈。朋友,这篇〈秋恨〉里和你说的话,比数年相交所说的话 加起来还要多。你是广东人,我奔丧来迟,就让我引唱一段白驹荣的 〈客途秋恨〉来送你──  凉风有讯,秋月无边……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 凉天……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又见平桥衰柳锁寒烟。触景添情,懊 恼怀人,愁对月华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