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2000年12月第61期 斯坦利.库涅茨小辑 ◎张子清 译辑 斯坦利.库涅茨 迈克尔.特鲁 1905年7月29日,斯坦利.库涅茨生在伍斯特市普罗维敦斯街的 一个立陶宛移民家庭,其父名叫所罗门.斯坦利,母名叫耶妲贾斯鹏。 他常常在诗里写到他成长的岁月。例如,他的〈算命树〉(1971)讲述 他在圣名中学附近树林里朝一棵大橡树时童年的梦想。〈父与子〉( 1944)、〈昆纳帕克特〉(1979)、〈魔帘〉(1971)等都是以伍斯特市 为背景的诗篇。  父亲去世后,母亲改嫁,在伍斯特市中心格林街开缝纫业,以便偿 还亡夫所欠的债。因此,库涅茨住在圣文森特医院附近的伍德福德街, 在勒基街小学上学,毕业于古典中学,毕业时作为毕业生代表发表告 别演说。在古典中学时,他曾参与办该校的文学杂志,艾博特先生负 责拉丁文,玛格丽特.沃尔什负责西班牙文,佩里.豪负责辩论,马 丁.波斯特负责英文。  他在三篇自传性的文章(载其散文集《一种秩序,一种傻话》(19 75))讲到他神奇而艰苦的童年。最后去哈佛大学求学,1926年获学 士学位,1927年获硕士学位,毕业论文关于早期的现代派诗人,其中 特别包括叶芝和乔伊.斯。  在30年代,库涅茨主要在威尔逊图书馆公司当编辑。1943年,被徵 入伍,但拒绝拿武器,是一个拒服兵役者。结果,他在军队的许多时 间里挖各个军营的厕所,但他编的杂志刊登了南方黑人兵士的文章, 得了一次奖,战争结束时获得了提升。  自从50年代以来,库涅茨在包括哥伦比亚大学在内的多所大学任教, 任耶鲁大学青年诗人丛书主编(1969-77)。他一年里一半时间住在纽 约,另一半时间住在科德角。  从1971年起,他常常应伍斯特县诗协会邀请,回家乡进行诗朗诵。 1981年5月3日,他在伍斯特艺术博物馆诗朗诵的这一天被该市正式宣 布为“斯坦利.库涅茨日”。  库涅茨的诗对声音的和谐和意义的含蓄特别讲究,为此,当代的评 论家和诗人,特别是罗什克和罗伯特.洛威尔,完全有理由视库涅茨 为“强大而精妙地存在于他这个时代的诗语言里的人”(引自1987年 给库涅茨授予博林根奖的评语)。库涅茨在良好的开始和相对沉寂的 中年期之后,在他的创作晚期获得了艺术家的创造性和力量。 与桂冠诗人斯坦利.库涅茨一席谈 马克.菲尼  当斯坦利.库涅茨在花园劳动时,带着□慕眼光的行人常常会问是 不是他,他告诉他们说,他只是一个雇工。“他们往往相信我这样的 回话,下次见到我时再也不会问了。”他轻轻地笑着说。是的,很难 使人相信一个95岁高龄的人会当一名园丁,每天在花园里修枝锄草, 更难使人相信这位耄耋之年的老者竟是美国在世的最著名的诗人,一 位即将在今年十月上任的桂冠诗人。  本人也是诗人的《大西洋月刊》诗编辑彼得.戴维森(1928-)说: “这是一个太好的选择。斯坦利作为终身贡献诗的象徵而将获得桂冠。 他已经是两代诗人的象徵和向导了。”他的《诗合集》将在十月出版。 他先后获得国家图书奖,博林根诗奖和普利策诗奖。(对于美国诗人 来说,他的经历如果不是太普通,也不显赫。拒绝出版他获普利策奖 的《诗选集:1828-1958》出版社不少于八家。)负责授予桂冠诗人 头衔的国会图书馆项目主任吉福德教授说:“在新世纪开始,选择一 个上世纪几乎人人都熟悉的诗人当桂冠诗人是合适的。”  库涅茨刚大学毕业便把一叠诗稿寄给20年代最著名的文学杂志《日 晷》执行主编玛丽安.莫尔。她回信说:“我们将乐意刊载。”罗伯 特.洛威尔(1917-77)和西奥多.罗什克(1908-63)是他最好的朋友。 金斯堡(1926-97)曾经请他审读发表前的《嚎叫》文本。他的学生和 受保护人之中有卡罗琳.凯泽(1925-)、詹姆斯.赖特(1927-80)、路 易斯.格卢克(1943-)和罗伯特.哈斯(1941-)等著名诗人。哈斯本人 也是桂冠诗人。  库涅茨本人恰好体现了一个世纪有价值的诗。在他的存在里令人感 到与一个世纪有价值的人类经验的联系。他度过了旧式的童年。九岁 时,他生活在伍斯特市附近的基纳博克斯特的茅屋里,当过马车的灯 夫。他第一次看到的小汽车是斯坦利牌蒸汽车,他看到过哈雷彗星两 次。然而,他寄望于未来。他说:“我从未想活到无用的年龄。我不 想一觉醒来发觉自己是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而是一个诗人。我想这有 很大区别。”  现任桂冠诗人罗伯特.平斯基(1940-)对库涅茨的蓬勃生机和活力 感到惊叹。库涅茨虽然背有点驼,但走路轻快。他每天正餐前来一杯 马提尼酒,每晚伏案写作到凌晨。“诗篇就在那里,” 他说,“但 它们躺在生活的废墟里。我得挖掘它们,比我年轻时刚写诗时所花的 力气要大得多。年轻时浑身是劲,诗路很宽。”  平斯基认为库涅茨诗最显著的特色是“绝对相信诗的抒情性”,并 说:“诗对人类精神毫无疑问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或者有着反讽作 用。他在每一行每一句里展示了那种崇高的使命。”库涅茨开始时写 的诗形式相对来说比较正规,也多少有点晦涩。多年来,他的风格, 如同他所说,已经变得“更为简单,更为开放,更加亲切。”他忠实 于他早期的大师──济慈,霍普金斯,晚年的叶芝,玄学派诗人,尤 其是布莱克。在库涅茨的诗里我们一再看到他创造性地效法布莱克的 能力,把具体的直接的同崇高的甚至神秘的结合起来。  他的诗一直迷恋于大自然。他说:“我大半辈子生活在农村。我非 常非常需要生活在农村。城市生活令人满意只有一会儿时间,然而为 了保持和恢复我的原始冲动力,我需要农村或海边:大自然的世界。” 库涅茨小时候在伍斯特市郊外树林和采石场玩耍。如今很难想像新英 格兰第二大城市郊外是大自然世界的边区村落,那时是在20世纪头十 年。同样很难想像它是诗的温床。但是,库涅茨的同时代诗人伊丽莎 白.毕晓普(1911-79)和查尔斯.奥尔森(1910-70)也出生于伍斯特市。  库涅茨去哈佛大学求学,师从著名哲学家阿尔弗雷德.诺思.怀特 赫德,并结识了曼哈顿计划的未来负责人J.罗伯特.奥本海默,他比 库涅茨低一年级。1926年,库涅茨以最优异的学业成绩毕业于英文系, 准备攻读博士学位,但得了硕士之后不再读了,因为得到消息说, “英裔美国人对犹太人教英语会感到恼火。”  库涅茨在《伍斯特市邮电报》报馆当记者和编辑。他最难忘的一件 事是被派去报导萨柯和万泽蒂审判事件?。这是一件大事:他被万泽 蒂的信件大为感动,去纽约找出版社出版。没有成功,但最后留在了 那里。  他的第一本诗集《智性物》(Intellectual Things)出版于1930年。 他以编文学参考书为生,在以后就这样断断续续地编了几十年。他两 次尝试务农,第一次在康州,第二次在宾州。第一次婚姻失败,第二 次结婚生女格蕾青,但以离婚而告终。1958年再婚,妻伊莉斯.阿谢 尔是画家和诗人。他在二次世界大战时是拒服兵役者,但最后被徵兵 入伍,中士衔。  20年后,他与洛威尔一道组织1956年的反侵越战争,把白宫艺术节 搞砸了,他自豪地把它视之为“激昂的大失败”。二次大战后,罗什 克聘他在本宁顿学院教书,以后又在新教学院、布兰代斯大学、华盛 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校任教。他说:“我从没有接受终身教职, 因为我认识到:当写诗教授而不当在高校教书的诗人对于我来说是致 命的一着。”1957年以来,他和阿谢尔来回于普罗文斯敦和格林威士 村之间。  库涅茨是普罗文斯敦美术工作中心的创始者,昨天那里再次举行斯 坦利.库涅茨师生公共休息室典礼。“我在30年代访问普罗文斯敦时, 它还是一个沉睡的小村庄,”他说道,“我永远忘不了在海滩散步的 情景……那里的女子总是戴着阔边遮阳帽,穿着松松的长裙。如今改 变很大。” 如今改变也很大的是他2000多平方英尺的前园,从六月 到十月,他在那里辛勤劳动。开始时它是一块沙地,如同他所说, “寸草不生”。他加了土,垫了海草和混合肥,筑了一块块畦地,把 光秃秃的荒地变成了欣欣向荣的园田。“征服一块土地,”他又说, “把它变成梦想中的美丽,这也是艺术。人不能离开土地。啊,每天 我走出园田时,总是感到所需要的鼓舞,把每天的生活变得比小小生 命的本身还伟大。”  ?萨柯(1891-1927)和万泽蒂(1888-1927),意大利移民工人,被控 告杀人抢劫(1920),电刑处死(1927),此案曾引起世界各地抗议,被 认为此判决系出于政治偏见。 ---译自《波士顿球报》 2000年8月27日 斯坦利.库涅茨 诗七首  夏 末 纷扰的光线 像动的空气, 告诫我:这不讨喜的一年 将在那天夜晚转变。 我伫立在有石子的 已经清醒的茬地里, 感到惊奇,一小条蚯蚓沙沙地 对我唱起我的髓骨之歌。 蓝色泻入夏日的蓝天, 一只雄鹰挣脱了无云的高塔, 青储窖的顶盖冒着青烟,我知道 我的一部分生命完结了。 北边的铁门铿啷啷地打开了: 一只只鸟,一片片叶,一堆堆雪 纷纷预定它们陆续到来的席位, 于是残酷的风呼啸了起来。 ──1958  悲 秋 打从我,一个邋遢的裸体, 爬进世界的 那第一天早晨起, 发现这个世界并不可爱, 我热切的信念是 这不过是一种考验: 我将会被改变。 在我的想像中, 我已经在地下度过了 冬天的孵化期, 展开丝亮的粉翅, 爬入空中,像一朵云, 自由自在地浮游在 水汽笼罩的田野之上, 降落在我喜欢的任何地方, 深入到花管里。 不是这样的:那些杯子里 也许有甘露,但 不是为我准备的。 日日夜夜,在我的肉背上 有两排小白茧, 整齐地堆在一起, 看起来像是篓子里的鸡蛋。 我被吃掉了一半。 如果我能聚集足够的力气, 我将设法藏在石头下面, 吐丝结一个囊袋, 睡在里面避寒; 虽然太阳再次接吻大地时, 我知道我将不会在那里。 一群寄生蝇,将像盗墓贼, 从我的蝶蛹那里破壳而出, 给我留下空壳。 老兄,你拿着红色的手剪, 盘旋在我的上方,投下 你的身影,不管你作为 死神的天使或仁慈的天使而来, 我欢迎你。不过 在你把我剪成两半之前, 请告诉我:谁能了解 天上大毛虫星的行程*? ──1995 *诗人自喻为最后变成天蛾的天蛾毛虫。他从这条毛虫的视角看, 天上的伟大毛虫必然是上帝或者是宇宙中最终的力量。  循 环 今晨阳光泼洒在 淡黄带粉红的银莲上, 它们的花朵在长茎上摆动; 像小溪流淌似的阳光泼向 兰色花穗的婆婆纳, 蜜蜂的隆肉脊背; 今晨我见到阳光吻 第二次开花的玫瑰花细毛, 我迟开花的植物,带着 白兰地酒味绽出新芽。 我不禁为此惊喜。 因此我关上了屋门, 我蹒跚着下楼, 向我的小书房走去, 我坐在半黑暗之中, 俯身于书桌, 眼前引我去看的是 一无所有,除了窗下 一堆膨胀的混合肥料, 发臭的水汽蒙蒙的陈年堆肥。 于是我拿起笔记本, 开始大声朗读 我潦草地写在 污渍斑斑的纸页上 依然湿漉漉的诗句: “(今晨)阳光泼洒……” 当新生活为我开始时, 我不能等到明天, 正如每天都如此, 每天都如此。 ──1995 抚摸我 夏天已经,我的心肝。 40年前的话语 采摘于空中, 那时我爱得发狂, 几乎被撕成两半, 像今夜风雨交加中 撒得满地的树叶。 这是我已迟来的心, 这是我已飞扬了的歌。 户外整个下午笼罩在 铁灰色天空之下, 我在花园壅土过冬, 跪向脚下鸣叫的蟋蟀, 其声彷佛从它们的壳中 蹦了出来; 我像一个小孩似地听到 从一个小机器里发出 如此清晰如此勇敢的音乐时 感到十分的惊奇。 什么使这机器转动? 欲望,欲望,欲望。 想跳舞的渴望 在这掩蔽的生命里蠢动。 只有一个季节, 它已经结束了。 任凭风吹雨打的老杨柳 鞭打窗玻璃,任凭 屋梁嘎嘎作响。 亲爱的,你可记得 同你结婚的那个男人? 抚摸我,让我知道我是谁。 ──1995 争 吵 我发怒时讲的话 比殴芹籽还轻, 但通过它的一条路 导向我的坟墓, 已付款购买的这块墓地 座落在特鲁罗的 一座小山的盐咸地里, 那儿一株株矮松 俯瞰着海湾。 我在死亡的道路上 已走了一多半, 偏离了我的生命力 和我对生命的紧握。 如果我能哭,我要大哭, 但我太老了,不能像 任何人家的小孩。 亲爱的, 除了这狂热的爱,这 厉害的过分的欲火外, 我应当同谁争吵? ──1979 在最后的王朝之后 当我朗诵李白的诗句 “桃花潭水深千尺”时, 我一直想念你, 因为你如此地像毛主席, 自然地变了性, 样子变苗条了。 爱你是一种 中国的游击战。由于 你是脚步轻快的天才,八路军的 行军路线不比你的变化更大, 带着较少的行李出发, 优势是如此小心谨慎地进攻。 你却带着小小的坏心眼 跨着舞步似地离开了。 在寒冷的春雨里, 当你最后舍弃我时, 我留下可使用的是一无所有 除了在这敌人的品德上 用红铅笔写的语言, 以此用来违约, 不是用他的力量 而是用他的弱点来打我?, 不是用他的健康 而是用他的疾病来杀我们。 宝贝儿,烈性女子, 蓝眼睛的小马驹, 虽然我迟来了十年, 不知你在何方, 这是我要贴在你门上的 一张新的留条: 告诉我, 你仍然是山谷的女主人? 什么样的战利品漂向河的下游? 你为何让我一直等待? ──1971 九月里的蛇 整个夏天我听见这些蛇 在灌木丛里沙沙沙地游动, 在我的园子里花、草、树 一排排的交叉掩护下 比我跑得还快, 从荚迷丛中传来飒的一声, 从树篱里闪出一个信号, 在一排黄檗丛中, 有一个脉动着的影子。 现在的夜晚已经寒冷, 快将近岁末年尾,我以为 它们在蛰伏期已经走了, 在犀利的霜冻前,已经 游到了阴间。可是不然, 在中午欺骗性的慰藉里, 这两条蛇彷佛抵御了 霜打另一个花园的灾祸, 显现于北国云杉浓荫的 夹缝里,摇晃着脑袋, 盘成黄铜色的爱结。 我伸手抚摩它们漂亮的 乾燥的粗砂似的皮肤。 我们毕竟是 这块土地上的伙伴, 是与上帝立约的连署者。 在我的抚摩下,这宇宙 野蛮的辫子颤抖着。 ──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