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2000年12月第61期 陈本铭 遗作十一首  心 经 (心经段落) 经卷里住有 一首未完篇的诗 渍有唇瓣的致瑰血印 离叛的网道交驳在行字间 干预著我的早课 (心经段落) 那人在南方的南方 那人在西方的西方 那人在 无论哪里的哪里 都驻锡在我血液的氧内 任何时刻 使其红 便澎然红起来 使其成浪 便捶击我的木鱼 以铮的语言 反弹自我面向的岩壁 (心经段落) 天雨众花沾染我身 月白袍服镀上夕阳颜色 心经摊展在夜露的蕊心 记忆中的一朵泪 沿著时间荒芜的大脸 从西贡某个市镇 漂流至阿罕布拉的下城 (心经段落) 我摊展自己 向天空如一卷经文 衣袍卸在落花之上 谧静 好大的镜面 可以 照我河床底下的休憩 照我族人海上 比惊涛更惊骇的神色 流落的魂魄在水中 举著棱骨的手漂浮 看每夜升起的月    落下的月 油然记起故乡野地 漫游的灯笼 炮击之前 冉冉落下的照明弹…… (心经段落) 木鱼时时裂著傻笑的口 一副数学家的态度 默算你一捶一击 敉平受想行识的暴乱  经常的来客 ──致死亡  面对著你,我仍然活在,无异幽了你一默。当我不在的时刻,却幽默了自己。 我知道你会来 你会来 迟或早的问题而已 因为你是经常的来客 企图偷窃我的记忆 趁著完全柔软的一刻 有时候 你坐坐就走 或者我们以沉默聊聊天 但你的眼神总那么专注我的 等待它光采殒灭吗? 而且拒绝我预备的饮料 我知道我家的 茶 带点香味的暖 咖啡是烫口的浓郁 而你属於冰冷 我昂高的谈兴让你没趣 当你讪讪地要离开 我只好打住话头 说 :有空再来    九八年十月十一日  从一匹头发想起 从一条头发的弯度 白成芦花夹道的乡路 转折回到曾经国土 你在弹洼里吊唁倒影 无以名之的游鱼冒上来 争噬著 你战时的少年脸孔 从一管头发的密度 中空成越洋的隧道 时间 站在彼端 蒙著脸露出凝神的眼睛 看你在浪的白牙出走 盐渍在锈蚀的身躯 风不停撩拨昔日的黑发 一片流亡的土地 龟裂著 你中年麻痹的脸孔 而後从一匹头发想起 那人在井前涤洗的体态 虹和拱桥的线条 在木杓的水声里拔起 你後现代的扭曲塑型    九八年八月十五日  释 我的背面是一爿蓝 没有投射的影子 影子 一迳地动乱著 企图挣脱我脚跟下的疑缠 在天光下自由行走 清浅的绿在背後 叶子借著风 把晨间颠覆为午後 露珠摔下来 雀鸟四散飞起 时间 为了释放自己 碎了一地    九八年六月十八日  一口窗的 五种景致 一、雾封 云的姊妹们 绝早便涌去窗台 隔著玻璃喧嚣 那些白晰而挤得变形的脸 如著了魔 在一场米高杰克逊的演唱会里 我把帷幕落下 免得那些尖叫煽情 怂恿我舍身跃下 二、雨来 序幕是轻雷 隐隐沉沉鼓的定音 惹得蹄声 马匹 被风势所惊而嘶喊 这便是兵法里的拂晓攻击么? 趁夜来思乡失眠 铁和血渐次解温於 谁家越铮 的一曲边疆晚雨里  *〈边疆晚雨〉是越战时期南越政府禁止公开演唱的歌曲之一,理由是靡靡之音会瓦解将士们的抗战意志。 三、月升 似乎 所有的聚光灯都一一熄灭 赛事完了 胜者败者从热炽 和灰冷里整顿赋归 纵然 The game is good game 徒然拉锯了好几个OT 最後还是暮鸟四散 只有旁观如我者 发觉那黄澄澄的 球 不因寂寞而      冉     冉 自升 九五年三月廿三日 四、晴放 阳光 先是一记钤印 猛地捺在 左上角 的白色建筑和棕榈之间 远山悠悠从梦里返回 还略添宿醉的紫淤 俄而 阴阳立判 宾主分明 布局是 上方留著无极的青空 悬住   脚下千钧的房子和树 这便是你 由时间背後 寄来的明信卡么? 风暴数天 怪不得色差显得那般兀突 九五年三月廿四日 五、日正 静止还原於静止 喧闹骚动是没有倒影的 凝镜在日正当中 似乎只有 一些蒸发的意象 企图摇动景致 时间 固体的一条水 滞流於感觉间 我突然想起时下一窝蜂的诗 题旨如落花 堕溷堕茵尽管煞有介事   不妨从题目略开去吧        水落在下   石出在上   你说   所谓隐题诗者   当如是读 九五年三月廿四日  後记:九四年五月底患直肠癌,手术後每月必须住院四至五日作化疗。医生说疗程一年。今年三月底照例住进阿罕布拉市的仁爱医院,算算时间我在这里已十进十出了。院内清静,每个病房建筑格局和摆设大同小异,但都有一口大窗可供远眺近观外边景致,这组小诗就在不同的病房面对每口不同开向的窗酝酿写成的。每次入院,我都背了一个背囊而去,那样子像是去露营,囊里除了必需品和衣物外,全是书籍、诗集和校选给诗刊的稿件。我住的是单人房,一切活动都不会影响别人,读书、看电视、听音乐、写诗、校稿皆自由自在,唯一的牵系是静脉血管里拖著针药,长长的塑胶软管尽头连接两座药控器,使我顿觉人的躯体皮囊不过是在死和生之间漂飞的纸鸢,而生和死的那种牵系往往关系薄弱,??须轻轻一断,岂非更大自在。  九五年三月廿八日  番石榴树次篇 偶尔转侧 叶影 便变更剌青的位置 额上 臂上 甚而恣意啮著 弧度袒露的背弯 那是一株时常结果的 番石榴树 涩时浅青 熟时 绛红带有澄黄的核籽 他唯一癖好 从午後到黄昏 收藏琴声和 耳语的隐私 然後 拖著露台的倒影 送你上远眺的楼头 我摩托车的後灯 明灭在夜雾 以外 层层橡木林子 九五年三月十五日  榴 连 迥肠的三公里路上 我和雨竞相疾走 我想。 在雨里回来真好 最少你不觉 风尘狠狠横越 我著意修饰过的脸上 忙不迭印乾发缘的渍水 宽衫晾在 木楼当风的窗槛 在雨里回来真好 我想。 那忙乱是一种沁透的怜惜 你竟然失觉了 挽回来的一匝香息 三公里外的 留连在 炉火的背光面  九五年  之 前 ──给DT 洪水之前想及火 城破之前想及爱 灰烬之前想及手 手是昨夜撤离的夏日 执著一茎自焚的玫瑰 越过季候的边界 河涸之前想及雪 灯灭之前想及雨 死亡之前想及你 你移动在光影反差里 掠起远近记忆的嚣尘 透逾宿命的藩篱  这一切 这一切之前已经许诺  时间窄门中 我们牵手走过呼和吸的断层  水 殓 我喜欢 痒痒的唼喋 一千万张 吻别的唇瓣无言 吞吐成漩涡 吸我入你腑脏 再世时 我满意自己是汽泡 仍然所谓 虚无主义 我喜欢软软的沉陷 一浪浪 摇我入睡 摇摇 摇著说 漾开去发肤肢体 饮酒写诗的 脑神经 沦为你的支流 或者主流 我满意 汤漾的分解 贴切生前身世 我喜欢这样 温温柔柔的磨蚀 远行 其实并不离去 九一年八月十七日  萤 火 来不及惊叫 刷一声 天 便黑下来了 ??因为想及西贡 故乡 停电的雨夜 来不及说Cheer 一口酒便将 月亮 骨嘟灌下肚里 你我 便可以回去 这样 打著萤光 手电筒 九0年七月十一凌晨  第八日  ……上帝歇了他一切创造的工,就安息了。 ──创世纪第三章第三节 翌晨,我著手 展开我的创作 以痛苦为骨 喜乐为肉 欲和洁净 为生命纹身 并且赶及在子夜来临前 竣工,   是为第八日 一九八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