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2000年8月第59期 诗路漫长 气如虹  我定居凤凰城已三年了。凤凰城!冲口而出蛮有诗意;凤凰城 !声音入耳充满中国气息,有一阵阵文艺风味。住下来,才发觉不是 那么回事。稍感满意的,是见到还有人替中文报纸写写文章 ,沙漠之州尚存汉学文化,证明吾道不孤。  有位朋友无意中知道我有订阅《新大陆》,他变成哥伦布:“ 这个时代,这个地方,你竟然有闲心看这乏味的东西?”来到新大陆, 看看《新大陆》,我以为没有什么不妥。朋友大唱反调,他说他几年 前曾经看过这刊物,诗人一大箩,所发表的诗篇很多很多,大都生硬 晦涩,不好诵读 ,不明所指,猜个谜语比它还有趣。他劝我不要“晒心机,捱眼困”, 留些精神干别的有意义工作更好。  他有他的道理,我有我的立场 ,各有自由。凭良心说,翻开《 新大陆》,里面一首首的,一篇篇的,确确实实我未必完全晓得欣赏。 有的似懂非懂,有的莫名其妙,有的一头雾水,有的会心微笑……总 之无所谓,旧时陶渊明就是“好读书,不求甚解。”我呢?偷闲读诗 不求解。喜欢时多读几遍,哪首觉得美好的,仔细念念,哪句认为含 蓄的,稍作推敲;不喜欢时,管它什么诗文 ,把书页合拢一丢,左眼也不去瞅睬,何必操心?  这位朋友讥讽我年老学吟诗,费时失事。他以为我到了这凤凰城, 无聊得发慌才去阅读什么现代诗的玩意。他还指出,在阿利桑那这个 州,像散文句式又难于理解的诗,不受普罗大众欢迎,至少没有几人 能懂得欣赏。他哪里知道,读诗写诗一直是我的嗜好,并非现在才探 讨摸索,说起来,我走上诗的道路相当漫长。  回头一望,匆匆数十寒暑,诗路茫茫!由越南来到美国,走过每段 路途,浏览每种景况,真有无限感慨。对诗,我像走到七丫路口,面 前条条大道都有不同景观,一时眼花缭乱,以探索的心态去尝试,走 进走出,左兜右转 ,乐不可支。起初所接触到的,似乎全是康庄大道,璀璨辉煌,令人 向往;及后碰到的,愈来愈觉得崎岖不平,朦胧模糊。  我对这位朋友解释,我童年时代就喜欢诗,那是受先父薰染,他老 人家最喜欢朗诵《诗经》,兴起时便放大喉咙吟唱:关关睢鸠,在河 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童年家贫,先后去过玻璃厂和饼乾厂当 童工,那个时代,收音机属于奢侈品,工人皆以唱歌吟诗来作工闲消 遣,有时边做边唱,天天如是。于是,屈原的《离骚》,《三国演义》 中曹氏父子的名句,民间流传的唐诗、宋词,甚至粤曲歌词,时刻充 塞我的耳朵,印入脑海,令我不知不觉走上诗的路段。  读书期间,接触到以白话文为主的新诗体,又大开我眼界。有位同 学更提供好意见,叫我买份《万国晚报》参考其中〈学灯〉的作品, 学投稿。创作、投稿、发表是当时生活的三部曲;越南 、台湾、香港是当年三条文坛公路。自己曾经走过,留下足迹,留下 诗意,好兴奋!那段岁月,不知天高地厚,沾沾自喜,过瘾之至。  现在谈起,老颜有愧。初时欣赏□,不是什么名人作品,全部是报 纸文艺副刊登载的年轻人习作。记得我最先读到的诗篇,以区剑鸣与 丝丝愁的较多。那时区剑鸣的诗都押韵,易读,他有一首好像叫〈缅 怀〉的诗,竟引起我执笔写了一首〈英雄美人〉,刊登于台湾《越南 侨生》;丝丝愁的作品则摆脱韵律,很有创意 。而另一位残丝文友,我很感激她,在初起步欠缺信心的阶段,她曾 不断来信给我鼓励。  跟着下来,越南文坛的作品已不能满足我了,我开始阅读台港的文 艺刊物和各种诗集,接触到余光中、吴望尧等人的作品。有一年《亚 洲日报》三周年纪念徵文,我的一首长诗〈让我来为你歌颂吧,亚洲! 〉获得纪念奖,真高兴!诗之路多姿多采,令人神往,我的脚步不停 向前迈进,随着时代的更替,愈走愈远,也愈多歧路。其中出现的一 条是现代诗,这条路崎岖朦胧,不少人勇敢冲过去,我感到迷茫,于 是却步。  在这段时间里,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有一次大家为了纪弦的 〈恋人之目〉而争辩不休。当然,凡是这类辩论,永远没有结果,艺 术不同算术,算术有一定答案,艺术无固定标准。为现代诗而惹起笔 战,不止在越南,香港、台湾亦时有发生。原因很简单,不少现代诗 采极端抽象的语句,或将文字作图案般堆砌,读者不明不白,提出质 疑,便引起争论。  我对诗的观念始终如一,还是喜爱朗朗可诵,词藻优美,押些韵脚 的诗。我写诗很少毫无押韵的,尽管别人讥笑我古板、幼稚 ,不够现代,甚至写的不是诗!“建屋道旁”,来往人等指指点点是 常有的事;一首诗发表了,批评指责、称赞欣赏,兼而有之 。这些时候,我会加以检讨、改良和学习,但我仍然保持自己的风格。 诗是心灵的创作,性情的宣泄,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合适的类型。 所以,在越战被逼从军的那几年,我在军中的创作,发表在《远东日 报》以及香港《 当代文艺》的诗篇,也保持音韵铿锵的风格。我也尝试创新,写些摈 弃音韵、摸不着头脑之作,诗成后,读来读去,很感陌生,似乎不是 自己所出产。为了适应潮流,失去自我,何苦来?  我总觉得,诗虽然在创作上比较精致,在表达上比较优雅,给人特 殊印象。然而,诗并非高超神圣,跟所有文体一样,都是个人思想、 感情的作品。只是体裁不同,形式互异,实际上各有千秋,不应过份 视为超然文学。古人说:“诗言志”,简单俐落。《诗经》集的风雅 颂,是民间生活的写照,内容平凡现实。诗最盛的唐代,光芒万丈, 照耀古今 ,诗句里都能反映出作者的心境 ,社会的动态。翻开学生字典,诗的解释,可能只有短短几个字 :“韵文的一种”。不错,诗本来就是这么简单。  诗,可以作更详细的解释。但我不同意故弄玄虚,刻意抽象化 ,形成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的模样。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有所谓 “诗礼传家”,诗礼既然可以传家,诗和礼都应该溶入日常的生活中, 是平易近人,是大众化 ,而不是隔膜难明,超然世外,令人望而生畏。  中国人过去特别喜欢诗,诗人备受尊重,是因为许多诗篇道出了大 众的心境,获得共鸣。诗句优美,声韵和谐,朗朗可诵。诗已经溶汇 进中国人聚居的社会,在日常生活的交际言谈中,开口吐出诗句而不 自知的,十分普遍 。古人作诗,既然能传颂不朽,现代人写现代诗,也应该有更佳表现。 更佳表现,不是强调抽象奥秘,而是要获读者领会共鸣。  就这样,我在诗道路上保持自己一贯的风格,由满怀高兴的起步, 踏过荆棘泥泞,停停歇歇,至今已四十多年。回望往昔,真有无限感 慨。最黑暗的日子,应该是越共解放南方后的头十年,华人与华文遭 逢浩劫,受到前所未有的限制,整个越南只有一份华文版《西贡解放 日报》,那是越南共产党的党报,一切报道、评论、采访以及文艺版 的作品,要依循政策和路线下笔,把社会主义吹捧得令人起鸡皮疙瘩。 一名越南诗人的作品,获编入学生教材,有这么两句:列宁是在俄国, /但我觉得非常越南!我没有资料查究越南诗人的“非常越南”和台 湾诗人的“非常希腊”谁先谁后,总记得学生们读到这句诗便禁不住 笑起来,“非常越南”!他们停顿俄顷,然后带着讽剌与不屑的语气 再念一遍。  那段日子,华人都计划逃亡,没几人有兴趣阅读那份报,旧日的文 友更不愿执笔写违心之言。幸好,越南在1986年便开始革新思维,掀 起批评与自我批评运动 。我不知这是真神还是假鬼,但憋了整整十年,实在无法忍受了 ,遂不顾后果,写了一篇〈向华文报与文艺版进一言〉,指出报纸不 应为了政策而欺骗读者的弊端。估不到获得报社重视,在第一版以专 栏形式发表,华人读者甚感意外,整个社区精神大振。其后我应报社 编委会之邀,参加了该报的文艺队伍,而旧文友相继复出,将刻板而 标语化的缺点扫除,恢复朝气。接着排除万难出版《堤岸文艺》书刊, 又开辟以刊登现代诗为主的《桂冠文艺 》版,一切得以逐步改善。  越华文坛没有在这大变动中沉没,华人文艺渐渐复兴。我为自己尽 了力量而高兴,能重拾笔杆实在不易。然而复笔后却惹起华运(华人 共产党的最高机构)的注意,经过调查,发现我曾于19 74年在香港《当代文艺》发表长篇连载〈征途摭拾〉,是个拿枪杆反 抗人民革命的伪军,遂不许华文报发表气如虹的文章。不过报社编委 为丰富园地,维持华文进展,仍劝我以其他笔名来发表 ,若有人挑剔,报社愿负责。  无论碰到什么障碍,我仍爱读诗写诗。诗路漫长,崎岖不平,我照 样走着。只不过,现在我热爱诗的心情,欣赏多于创作。没有诗兴, 我不创作,勉强下笔,写出来的诗便大打折扣。不过,在九十年代初, 冬梦从香港回越南探亲,并为《诗》双月刊筹组越南诗辑,他力邀我 也写一首。那时我毫无灵感,鉴于盛情难却 ,便先行找点资料。我拿起诗刊参阅,原本那个大大的《诗》字 ,我竟然看成“十一寸之、口” ,也顺势以此为题,涂抹了几行 ,滥芋充数地在该诗刊发表了。总算有一首诗,有折扣的诗。  来美国,我不知怎样继续走这条诗路…… 2000年5月凤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