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2000年6月第58期 何谓现代诗   ●纪弦  何谓现代诗:现代诗就是现代主义的诗。而一个现代诗的作者 ,则必须是一个现代主义者,无论他自觉或不自觉,承认或不承认。 现代诗一词,广义上,被用作新诗一词之同义语,在我们看来,那是 不对的。我们的用法是狭义的。  五四以来的中国新诗,从最初以胡适为代表的“白话诗时期” ,经由以徐志摩为代表的“格律诗时期”,以戴望舒为代表的“ 自由诗时期”,而发展到了今日台湾以纪弦为代表的“现代诗时期”, 已有八十多年的历史了。格律诗是白话诗的反动,自由诗是格律诗的 反动,但是现代诗却是自由诗的发扬光大。一九三一年以前的格律诗, 注重形式,讲求押韵,是一种“形式主义”的诗。但是一九三一年以 后的自由诗,是不押韵的,也没有固定形式,然而它的文字,配合其 诗情诗意之起伏波动,一种很自然的节奏与旋律,所产生声调之美, 毋宁是格外来得动人些的。我于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到了台湾。 一九五三年春,创办《现代诗》季刊,发起“新诗的再革命运动”; 复于一九五六年组织“现代派”,提倡“新现代主义 ”或“中国的现代主义”,登高一呼,万方响应,遂使台湾诗坛整个 地现代化了。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谁去写那至极可笑十分幼稚被讥 为“韵律至上主义”的二四六八逢双押韵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豆腐 乾子体”了。人们说:中国新诗复兴运动的火种,是由纪弦从上海带 到台湾来的。这句话,我从不否认。而台湾的现代诗,又给香港、新 加坡、菲律宾、印尼、越南等地区华侨青年以广泛的影响;而现今大 陆上流行的“朦胧诗”,实际上也是台湾现代诗影响下的产品。然则 ,何谓现代诗呢?  现代诗就是现代主义的诗,前面已经说过。而现代主义之一大特色 在于“反传统”。请问如何反法?首先,请注意!现代诗反传统,并 非反中国文化之传统。千万不要误会!从前在台湾,有些头脑冬烘食 古不化的家伙,曾经把我大骂一顿,说什么“不得了啦!纪弦要反传 统了!让我们大家赶快团结起来,保卫中国文化之传统吧!”这使得 我的饭碗差一点被打破,岂不冤哉枉也乎 !圈子里的朋友们都知道,现代诗反传统,乃是反十九世纪浪漫主义 之传统,这是世界性的。而在台湾,我们所从事的,主要在于文字工 具之革新:舍弃“韵文 ”之旧工具,采取“散文”之新工具,打破“韵文即诗”之旧观念, 而追求全新的表现。传统的诗观是“诗”“歌”不分的。但是现代诗 观把它们分别得清清楚楚:诗是诗,歌是歌,我们不说“诗歌”。诗 是文学,歌是音乐 。诗是少数人的文学,歌是大众化的。诗人是一种专家,而歌词作者 则不得被称为诗人。而从前大陆上的自由诗运动,性质上也就是日后 展开于台湾的现代诗运动之前趋或先锋,不过其理论体系之完成,是 在台湾,而非大陆 。凡是读过我的重要论文〈新现代主义之全貌〉的朋友,就知道我此 言不虚了。  现代诗与自由诗,有其相同之处,亦有其相异之点。原来现代诗也 和自由诗一样,舍弃旧的韵文工具,而使用新的散文工具,采取新的 自由诗形,而放弃旧的格律诗形。使用韵文工具则产生格律诗形,使 用散文工具则产生自由诗形,这叫做“工具决定形式”。此其相同之 点。至其相异之处有四:第一不同的是音乐性 。自由诗有其声调之美,都是可朗诵的,前面已经说过。可是现代诗 是一种“内容主义”的诗,置重点于“质的决定”。它无视于表面文 字的音乐性,能否朗诵根本不加考虑。因此,大多数的现代诗只宜默 读而无法朗诵。话虽如此,但其内在的音乐性,由其内容展现的,你 也还是有可能去加以领会,所谓诉诸“心耳”的音乐高于诉诸“肉耳” 的音乐是也。第二不同的是表现手法。比起自由诗来,现代诗是更加 重“暗示”而轻“明喻”,重“主知”而轻“抒情”,它非常的讲求 技巧,因此被称为“难懂的诗 ”。但是难懂并非不可懂。现代诗需要细读。不过,有些人故意切断 联想,努力逃避情绪,而又隐藏主题,遂不免钻进牛角尖里去了。在 台湾,有过一段时间,诗刮起了一阵“晦涩之风”,不仅读者看不懂 “所谓的现代诗” ,就连那些诗人也说不出来他们写的究竟是什么。对此歪风,我曾经 发表过多篇论文加以批判,好不容易才把那种偏差给纠正了过来。本 来,诗人不必把话说明说尽,留几分给读者去想想,那正是读者的权 利嘛。但是弄得文字晦涩,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过犹不及,弄巧反拙, 那就不足为训了。在这里,我必须补充的一点,就是:“明朗”与 “朦胧” ,在美学的天平上是等价的。但是明朗而欠含蓄,朦胧而近晦涩 ,那就一点也不美了。戴面纱的新娘,可说是一种“朦胧美”;但是 如果用一条军毯,把她整个地包裹起来,那就不但不美,而且还要闹 出人命案子来哩。第三是“价值之自觉”。一个现代诗的作者,不同 于自由诗的作者,他除了“创作”的才能 ,更要具有一种“批评”的才能。他必须知其“然”而亦知其“所以 然” 。当他在写一首诗时,总是一面在不断地批评着他自己的。所谓“创 作的过程亦即批评的过程”是也。虽然他不一定同时做一个批评家, 经常发表论评文字。第四是意识型态的现代化 。一个现代诗的作者,必须是一个非常之自觉的“现代人”而非“古 代人 ,“二十世纪人”而非“十九世纪人 ”,“民主时代人”而非“帝制时代人”,“工业社会人”而非“农 业社会人”;并尤其应当视科学为文艺之朋友,而非文艺之敌人。像 这样一种意识型态上的自觉,乃是非常之重要和具有决定性的。如果 一个现代诗的作者,头脑里充满了封建思想,而在他的作品里,显露 出一种农业社会士大夫阶级的劣根性来,那他就完蛋了 。听说在台湾,有一年元宵节,几位国大代表和立法委员逛西门町, 其中有一位仁兄说:“你看这灯市,好热闹啊!让我们'与民同乐'吧! ”另一位先生大不以为然,吼道:“什么'与民同乐'?你还自以为高 高在上吗?要晓得,现在已经不是科举时代啦!”想想看,这是多么 的讽剌!当然,那个老贼并非诗人,尤其不是一个现代诗的作者。但 如果在我们的圈子里,竟也有人头脑封建的话,我不把他揪出来痛揍 一顿那才怪哩!  好了,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做现代诗,那么当我们欣赏一首 真正足以当“艺术品”之称而无愧的现代诗,就不至于不得其门而入 了。         二千年二月十六日          于美西堂半岛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