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1999年10月第54期 佑 子    “诗歌”系个嘛够野  读文章常常读到“诗歌”一词,常常读到这个彷佛是拦路神一样的 词,每读到它就像嚼饭嚼到一粒砂子一样哽得牙痛。主要的是佑子不 了解这个词,因为这个词指意不明。到底是诗还是歌呢?诗,佑子略 懂一二,歌,也听人家唱过,但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指的是什么呢? 复合名词,比如说“车马”,是指交通工具,水、土放在一起便指的 是自然环境,“枪炮”在一起就□指武力。那末诗歌在一起指的啥呢? 用这个词的人,虽然“诗歌”、“诗歌”地叫嚷,但有时叫过几声而 后便只叫诗而不再提歌了。忘了么?而且从来不见他们单独谈谈歌, 够教人纳闷了吧!文章中,在他们用诗歌一词的地方,如果把歌字拔 掉,又绝不妨害文意。读多了这类大作令人得到一个结论,可归纳成 下式:   诗歌=诗  如果依照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学过的小代数,等号的两边同时减去诗, 则得   歌=0 然而,任是傻瓜也知道这个推算出来的结果,大有问题。歌,这个艺 术的一格,这个大工业,一个女子站在台上扭两下,吼几声,灌成亮 亮的胶片,声名、钱财滚滚而来,比那些写酸文章的人强多了,怎么 会是个零呢?  但凡有点外文知识的人,都知道无论英、法、德、西等文字中,相 对于中文的“诗”一词他们有,相对于“歌”一词也都有,唯诗歌连 在一起的,没有。“诗歌”连在一起只有中文才有,只有写中文的那 些黑白不分的秀才们才用。佑子粗浅的了解是:诗,是用文字写成的, 配以乐谱之后才成歌。正如身体要等人死之后才叫作尸,现在“身尸 体”一词,谁懂?  或曰中国自古乐府诗、词、曲都是可唱的,诗、歌同论有何不宜? 然而歌就像人,走路得用两条腿,一条是文字,一条是音乐。孟德尔 孙(Mendelssohn)写过很多所谓“无言歌”(Song without words), 柴可夫斯基(Tchaikovsky)也有,但那是钢琴的一种曲式,并非真的 歌,也没有那个声乐家真的拿来唱。中国的歌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可 能是由于记谱不够精确不够科学,甚至有些歌曲连工尺谱都没有,仅 凭口授,乃至今日古曲皆已亡失,只留下一些文字,亦即歌的独腿, 成为跛歌。今天谁也无法如宋人一样唱唱〈忆江南〉、〈浪淘沙〉, 谁也不知道那些曲调是由那些Do, Re, Mi组成。还歌个什么呢?佑子 想歌也歌不出来了。  而且歌的文字部份,亦即歌词,多属严格的的韵文体,取其字数一 定,韵脚整齐。适合音乐部份之对称、重复及轮回。今人之诗作,文 体由韵文而自由韵文,而无韵韵文乃至散文,绝无规范,离歌日远乃 至断不能歌矣!虽然仍有些大头诗人爱用音乐名词作为诗题,动□来 个什么“二重唱”、“四重奏”乃至“奏鸣曲”、“遁走曲”不一而 足。谁要是真的认为这些大作皆适合曲谱之规则,可以谱之唱之便大 错。佑子读这类作品,也尝心中设想标题所示之音乐曲式,结果发现 二者全然风马牛互不相涉,莫名其大庙。其实诗要写得可以入歌,大 大不易。宋人评苏、柳之词,就文而论苏高于柳,就协不协音律宜不 宜歌唱,则柳强过苏。像苏夫子那样的文豪,所作之词到唱时还得借 助于关东大汉,佐以铁板铜琶。玄想其声之粗厉或近乎前几年美国流 行的重金属(Heavy Metal)乐流吧!  不但协不协音律,合不合调性等等非专业的音乐家不辨,我们中文 特有的四声、平仄更是讲求得厉害,歌词一事难矣哉。走笔至此记起 几则关于歌的故事来。五0年代台湾流行过一首反共抗俄的歌曲,二 拍子,孔武有力。由于政战机构之推动,一时之间学校唱,军中唱, 连电影院放映前后都唱。如果说凡有井水处皆歌柳词算得是流行的话, 那时的台湾可说是凡有一把嘴的都会唱。然而唱着唱着突然有一天不 唱了,不但不唱而且政府禁唱,原因是那句一再重复的“保卫大台湾” 听起来、唱起来就同“包围打台湾”一样一毫不爽。又:佑子读书时, 曾寓居台北一个大杂院。隔壁经常雀战到天光,年青易睡,洗牌打牌 都吵不醒。唯四方城的一方是老沈时,他喜欢拉开豆沙喉,声音又洪, 大唱几声玫瑰玫瑰真娇美,玫瑰玫瑰真艳丽……被这副豆沙喉吵醒过 几次之后,有一天我拉着他问:“打牌就打牌,唱什么玫瑰?”  “哎呀老弟,我那里是唱什么玫瑰,我八圈不胡牌,我是唱霉鬼霉 鬼真叫霉呵!”  中文因四声而辨义,一经歌唱,四声即被乐音取消,平上去入皆不 分。写诗,写今天风行的哑诗犹还可,写歌词可得小心,勿与另意雷 同。可见写诗易,写歌词难。分家吧,别再诗歌诗歌地没完没了了。 歌留给音乐家们去搅,诗人写诗。  文字入歌不易,入了歌又如何呢?其实文字一入歌就如同一个女子 嫁给人作妾侍一样,从此沦为次要,再无独立人格。音乐才是夫君, 才是主宰。Pavarotti及Callas等人唱起歌来很多人爱听,然而那些 意、法、德等文字有多少人能懂?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有时还要将唱词 译成英文,用幻灯打在一边。多数人不屑于看、来不及看、忘了去看, 谁管唱词,音乐好听,故事布景人物灯光等等都比唱词重要。佑子爱 看京剧,但对于小生、花旦的唱词有时真的是一字不懂,不是不懂而 是一个字也听不出来,要经人讲解才知道那个旦角唱的是“苏三离了 洪桐县,将身来在大街前……”在歌中,词算什么,不是极为次要么? 那个自尊的诗人愿意自己的作品成为次要?不但作品成为次要,连作 者的名字也湮没无闻。不信有谁记得马勒的大地之歌的作者是谁,悲 多芬合唱交响曲是谁写的词?  美国孩子三、五人组成一个班子,能写时便自己写,不能写时便在 刊头报尾出三、五十元,一、二百元徵求,徵求什么呢?徵诗。中选 者得到采金卖断。与其诗再无关连。孩子们敲敲打打替该诗穿上音乐 的外衣,敲不出名也就罢了,万一打出名来,上了榜得了个一二三几 名,马上演唱会,灌唱片,名声财富滚滚而来。那时人们只知演唱者, 班子,甚至发行的公司,写词的那个诗人早不知死到那里去了。  然而今天我们仍然随处读到诗歌诗歌,头脑发昏的诗人呷呷不休也 还罢了,连原应有细密的思路,锐利的分柝能力的诗评家也在那里黑 白不分一锅煮,诗歌歌诗地缠夹不清。佑子不禁要问:你们所说的 “诗歌”不就是诗么?为什么要拉个歌来作陪衬呢?你们不敢一个人 去找那个女孩子,一定要拉了佑子作陪壮胆么?佑子没空,歌要忙着 赚钱。以后谈诗就光谈诗,不要再带着拖油瓶出嫁了,诗歌歌诗地, “诗歌”到底系个嘛够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