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1999年8月第53期 龚特.库奈尔特散文诗抄 ■秀陶 译  一条腿的独白 我衣被于茸茸发痒的羊毛内,且被强塞入靴中,令人窒息。然后我及 我的兄弟被逼在一间房内走上走下,彼此并排地在镜前停下来。在检 视我们在各方面是否尽如人意时,我们还得转动扭曲一番。我的兄弟 也是一条颇富宗教虔诚的腿,尽职地侍候他,承载他,并认他为高人 一等的生物。有时我自问:我们这些腿们是否命定就得这样。 有一次我们拒绝服侍他,他便倒了下来。一个倒下的巨人,突然间与 我们同一水平。总之谅解是不可能的,同样的在污秽中打滚,他却责 骂我们,令我们立即得知,我们与他之间除了主奴关系而外,没有什 么共性。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解除这关系:死亡。  自 然 且看那静止的湖面:屏风屏息,水乃能映照那长在湿沙上挺直的杉树。 他们躺在那里,一个男子同一个少女,并排地不经意地互拥着:那个 孩子将会被某个行方便的医生刮掉。阳光使一个人的皮肤泛红,那人 将带领一中队的老人,去到他们最终的解脱,清醒地,匆忙而服从地。 看大自然,看吧,并且问:什么该砍去,什么该重新栽植?  蝙蝠的叫声 当它们在黄昏时忽彼忽此地竞飞,它们大声地叫唤。但那呼叫只有它 们的同类才能听见。飞行中,树顶、谷仓及倾圮的教堂尖顶掷回回声, 它们才得悉何处有路,何处是阻碍。拿掉它们的声音,它们将找不到 路,将重重地撞在墙上,跌落地面死亡。没有了蝙蝠之后,它们所消 灭的那些行将得势而猖狂;那些害虫。  白日梦 有时作白日梦我就变换我的存在:在旅店中,我溜入店主的生活中。 那店主每夜满脑子肉欲,攻击女侍,而且尽想着日间的进帐。或者一 个驾驶员,在驾驶舱中,自跑道升起,再也听不见地面的声音,我的 灵魂在云中。然而不等去到云上,我又不在那里了。我是在台上的演 员,是远方森林里的伐木者,一棵棵地砍。这种化身为不同躯体的乐 趣,移动不同的四肢,想着不同的思想,太不经久,很快地这种造访 奇异的生命变得自己总觉得自己终是个外国人,好奇被习惯取代。 无尽的厌烦自旅店的四壁爬上我,无尽的厌烦来自永远一成不变的女 侍,女侍永远一成不变的动作。每日飞去华沙或布拉格变成厌烦,一 万公尺上空无尽的恐怖正如同经常要默记零件;晨间的彩排,那时太 阳把一切置于合宜的光中,与黑穴一样的戏院面对面;像一行行无尽 的橡树、松树、杉树,你愈砍,它们愈长得九头蛇一样。对于丛林的 斗争,白废。在树林内就如身处开花的牢栏里一样。 一爿风景会吸引远地的旅游者,旅游者也知道,只要不在该地定居, 那风景便一直有它的魅力──与此同理,生命,不属于我们的生命。  机 器 它孤高而堂皇地直伸展到工厂的屋顶,一见便使人生出世纪性的纪念 碑的印象,而且也的确像;吓人而强调的舂捣。要紧的是,它仅以不 同的力作反向的运动而生产,以各部件驯服的对抗性。 不过在这具绝妙的装置之间,在闪亮的轮子、耀眼的活塞、起落的贡 杆之间,有一个毫不起眼的部件,周身像是长了一层霉菌,动作笨拙, 全无韵律。这个丑陋的附件,是这套美丽而生气勃勃的设备中,残存 的一丝衰弱。 中午时汽笛一响,那个部件自动地同机器脱离开来,走出工厂。机器 在原地无助地息止。而一切便突然明朗了:这个最不值钱最不受重视, 随时都可以撤换的部件,才是最可贵的。什么时候他一倒下来,不要 多久,青草就从地面长出来。  记 忆 他长在醉乡,所以也可以说,他只有肉体还活着,活得很虚弱,正在 腐烂。当战争的火炬燃起时,他也曾去过西班牙,属于为反抗压迫而 集合的正义的一边,亦即红兵营的一边。勇敢过,开过枪,爱过,也 挨过、笑过。当酒意升起时,他也会谈起那些,像月亮在云后出现一 样,他的眼也亮了起来。在那之前,他不曾有过生活,在那之后也没 有。他逃过了敌人的子弹,却致命地被日常的琐屑击伤。  旅 程 他被雇开一辆铁车,漆着丑陋的色彩,在市上行驶。铁轮子走在铁轨 间,在充满烟雾的城区穿来穿去。如果他的脚踩中了一个踏板,铃子 就响,这发生过无数次。 他走在沉入黑夜的众屋之间,屋面方块的光闪灼地陪伴他。他从容不 迫地在昏光中走向他的住所。一个妻子在等他,而后是孩子们,而后 是孤独,以及空房,以及尘土,最后是死亡。  外 望 谁不想看看窗外行过的男女呢?尤其是夏天,女子的体态更灵动。天 冷时她们穿上掩蔽的大衣,如果设想那下面有灼热的生命,常错。 你舒适地靠着车子、马,这些还有,靠着警察同坦克车,这些也还有, 靠着垃圾车,靠着一只象,较少,靠着一个杀人者,通常不大容易认 出来。手肘悠闲地支在窗栏上,你不觉得有灾难正在酝酿,正有人拆 去楼梯、炉灶、壁炉、浴缸、整个房子。而当你靠着一个不经意的过 路人时,你会突然间失去背景,上面没有坚实的屋顶;脚下没有地板, 实际上已经悬浮在空中。对于外面街上的人而言则一切都没变,他们 只看到你舒服地在窗后望街:没有一个过路人会以为那是多危险的事。  对一个城市的态度 街道尚不敢停止它们的服务。退休了,水泥还躺在那里,还不断地被 践踏。默然的窗户俯望我们这些十足的过路人,而且即使那些装满了 人的盒子打开他们的门,彷佛要泄密一样,毕竟,毕竟只是他所知的 那一点点,虽然有点迟疑,认为还是小心点,重又关上。 他们非常耐心地等了又等。虽然他们知道我们的一切。这也是为什么 我怕有一天,那些房子会在我们当顶垮下来,散成片片,显露出每块 砖都是点金石。  狂想的屋群 就我而言石头是会说话的,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石头。就算是人吧,也 不是所有的人都具备表达自己的能力的。大块的煤渣以及年青新鲜的 砖块没有什么好对我说的。说得的只有那些历久易损的、因长期存在 而被碰撞过的、那些被异类生命占据而满身青苔面目全非的。于是我 站在柏林的一些老屋的砖砌面前,那些老化脱色灰泥剥落,侧面被不 良的沟管刻出条纹,被子弹及弹片击出伤疤,内部洞穿行将撤除,连 不可或缺地方也只是用水泥补填──一种已被活完的表记。当我凝视 这样的砖砌时,一股巨大的怜悯之情涌升上来,因为这待遇比这个市 内有血有肉的居民的待遇不见得好。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相互诉说的。 我们仅需三言两语便相互了然了,况复原也没有什么重要的话。仅因 为──我们彼此都清楚,以后是没什么把握再相见了,这个世界损耗 以及重建的加速是太快了──我们只是说保重,别了。  存在于隐蔽 公开的次数、供人观赏的频率对于艺术品有一种古怪的效果;由于某 种无以解释的作用,艺术品会失去表现力及其重要性。〈班堡的骑士〉 一画,现在驰骋在无数的咖啡桌画册中、挂历上、明信片及教科书中 成为日常所习见。受了成千上万的众目扫描,已成为残旧、破损。 艺术品经历这样习见而家喻户晓,滋生了一种毁灭性的轻藐,最后成 为漫不关心。中世纪的教堂把雕刻置于居下的参观者难以看到的位置, 并非出于怪诞。  豪 适逢雨天,我来纵思回忆一位颇具异能的旧识。无论在那里见到他, 酒吧、开会、开庭、讨论会、开幕礼、示威游行,他总是默然不语, 高度的暧昧──仅只坐在那里便引人注目。时而显出不高兴,而后又 彷佛满怀信心,或是深受感动,或是颇富远见,或欣然或呈敌意。 当他死去,大地依例打开胃脏,也无需额外的作为。一切显然,他没 有任何遗物。没有吵吵闹闹的儿子争执什么行业,没有轻浮的女儿, 没有甜甜蜜蜜的床伴,没有贪婪的寡妇,没有集邮,没有作品。 大失所望!也是这样的一天,小雨不止,看来也确然,这个出了名的 沉默的豪,并没产下众人期待的珍珠。不过此一想法马上又被另一个 取代;他产了一颗,一颗对于每个识得他的人都是无价宝──一颗极 高明的沉默之记忆。  友 谊 是的,我同大海很要好。早上饱睡醒来,我刚伸头出去望一望涡卷的 云彩,同黄黄的沙丘,马上就觉出地平线远方的翻滚:声哑而动汤, 被风刮起,升上岸滩,没多久便超过了高潮水标,向我的屋子冲过来。 急速地集聚了它的大池小塘,直向上爬,一直来到我正站在窗边的二 楼,四处飞溅。我抛给它一点吃剩的食物,它欣然地一口吞下,并以 令人害怕的友善舔我的手。但它的下面击碎了墙,撞松了屋角的支柱。 当它一面喃喃,一面舔嘴咂唇飒飒地来到我的面前时,房子打四面崩 塌了下来。我正要自窗户出去,想爬上屋顶而骑坐那里的时候,它快 速地把我卷离了实地而飘走了。够了呗,我还是认为:我同大海很要 好。  译后:Gunter Kunert (1929-),德国东柏林时代最多产之作家。 系名剧作家不列希特 ( Bertolt Brecht, 1898-1956 ) 之忘年交。 库氏以诗始,后亦有长短篇小说、电视剧、广播剧之写作。为强烈冷 讽之高手。其散文诗集《在柏林及别处之幻想》于一九七二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