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1999年8月第53期 马永波  他人的信 车开了。那人把信封又放回怀里 有粉色暗花的信笺,适宜写情书 看不出字体是男是女。三页 “谢谢你的信……”是回信 还是来信。这里边有个谁主动的问题 当然也暗含着一段历史,已经过去 或者正在艰难地开始。我的信 常常这样开头,“大札收悉,谢谢信任……” 如果我想有点儿文采,会先谈谈天气 阳光啊雪啊时间啊什么的。比如给哑石的 一封,“冬日珍贵的阳光照在我的桌子上 照在这一页白纸上。”我习惯用白纸 写信,也写诗,就像在雪地上散步一样自由 我真的写有一首〈散步〉,也是给哑石的 黄粱在给我的信中说,他“喜欢寒冽的气候, 十度左右,最适合写诗”。我什么都没写 在他那么说的时候,哈尔滨已降到冰点 现在则更冷了。我也在车上读过信 但之前一定已读过至少一遍(炫耀多于急迫) 那男人翻了一页,我只能看到他 无表情的侧面。“如果有机会……” 我在给陌生人回信时,总爱这样结尾 “何时有机会来哈,一定找我。” 沈杰说她94年来旅游过,但那时 还不认识哈尔滨的诗友,于是 我给她的信也那样写道,热情而得体 仝红说“会有机会再见的”,她没提 是在哈尔滨还是深圳。毕业后 我只在无锡见过她一面,在男同事宿舍 我们用床单裹住脚,她给我读 写到我的日记。南方的夏夜阴湿 而空旷。“留下我自己看吧。” “那怎么行!”十八岁时她写信嘲笑我 “吃糖葫芦,全交大的人都看见了” 现在我们已很少通信。她给儿子起了 “明朗”这个名字。去年,或更久 她来信抱怨高科技与人性的距离 我写去一封劝慰的长信,但没有回音 有时我想打个电话,又不知说些什么 宜凡的信总是很短,“你就像狂风中的橡树” 96年我在海关大厅给他写信 那是狂风大作的一天,“我是在二月的寒风中 给你写信……”我打算写他祖父的传记 顾毓秀,一个响亮的名字。没有回音 我以为我们的友谊完了。马原睡着了 我轻轻抽出他手中新买的《少儿手工》 我是否从他梦中拿走了一点儿什么 黄粱在另一封信中谈到我的诗 “没有可变空隙的生存,造就了你诗的正向 存有的勇气……”这句话让我感动 人总是渴望他人理解自己的处境 虽然没有用。那人已读到“致敬” 看不到落款。父亲给我的信总是 “此致敬礼”,军人笔直的习惯 现在他只能把信寄到我的梦里了 母亲不识字,只好向我的梦里 扔她保存到最后的我的识字课本 我一般不这样结尾,我一律写上 “紧握”。黄粱的一封受此影响 也用了这个词,台湾人不大习惯这样 他们用文言。那人又掏出信封 “台湾台北县”。台北县? 我只知道台北市。也许 台湾的建制和日本差不多,县比市还大? 我总觉得日本窄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百米冲剌会不会掉到海里 露茜.迪安说“大英帝国其实很小” 那些多读了点苏俄诗歌的汉语诗人 如何在上面流亡。聂鲁达因为智利太小 才去意大利流亡,而它并不比中国大 住单身时收到的一封,“我还是一只孤独的小鸟” 地址是里乐街(根本不存在),也没有署名 “如果你愿意,你一定能找到我……” 浪漫而可怕,将我放逐在自己的城市 那人已把信揣好,又变戏法似的 变出一叠报纸,新晚报和生活报 从正在阅读的人肩上看过去是不礼貌的 我把头转向窗外。(车窗上蒙着霜 什么也看不见。)小时候我和二哥 总在窗上粘硬币,整齐的一大排 由小到大的分币,那时还没有角币 压力生热,霜化了一点然后又冻住 那些硬币早晚会滑落下来 那时,我们就会被允许去院子里 或者井边,把冰块粘在鞋底上滑冰 有片刻,我以为马原还在睡 然后我发现,他和一个圆鼓鼓的小姑娘 在互相打量对方的玩具,从眼皮下面 如果你盯着别人的后脑勺看上一阵 那人就会转过头来。我终于没能看清 那读信人(现在该叫他读报人)的脸 如果有足够的耐心你会看见 每个人身后都跟着一大帮人(灵魂?) 一不小心你就会卷入他人的故事 写着信,读着,分离着 春节快到了。我没有写信祝福任何人 一九九八年寄自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