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1999年6月第52期 默顿的七层山 ──美国僧人托马斯.默顿的一生  托马斯.默顿(Thomas Merton 1915-1968)结束了西方神秘主义的 最后一页,并宣告了它的停滞。西方的文化和哲学思想已濒于乾涸, 使我们不以为有更多值得学习和研究的了。  但我们是要前进的。向何处去?无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皆同属 人类。但人们往往并不意识,或不能完全承认,究其实,人类在精神 和文化上的联系,是爱与慈悲的结合。默顿的神秘主义是西方主义的 边缘,或者是终结,彷佛已经迷失了方向。核武器和星际战争的意识 形态,结束了西方人的内省倾向,他们已不再注意内向的思考。我们 不禁要问:西方文明究竟是甚么?这个问题本身就足以使西方思想失 去了自身的威力。  这也许是默顿一生的矛盾。  默顿出生于法国庇里牛斯山区,双亲是艺术家。默顿六岁丧母,十 六岁时父亲去世,在美国利兰外祖母家的家中长大,曾一度迁居纽约、 百慕达等地。默顿受过严格的法国教育,后来就学于剑桥和哥伦比亚 大学。他研究英国神秘学家布雷克的著作,并以此研究完成了毕业论 文。止学时,曾加入共产党,但后来突然退党。1941年,他宣布加入 天主教,被任命执教于肯塔基僧侣院,并改名路易斯(教名)。  默顿是一位才华洋溢的诗人,是近年美国一位重要的诗家,其主要 著作有《启示录图集》(Fi-gures For An Apocalypse)、《盲狮泪》 (The Tears Of The Blind Lion, 1949)、《七层山》(The Seven Story Mountain, 1948)、《异岛》(The Strange Island, 1957)、 《修道行》(The Monastic Journey, 1977)、《禅师与神秘者》(My stics And Zen Masters, 1969)、《静静的生活》(The Silent Life, 1957)和《冥思的种籽》(The Seeds Of Contemplation, 1962)等等。  在他的《启示录图集》中,他的诗反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人类的 遭遇和战后的社会问题。他的诗有惊人的视野:肯塔基山如同人们服 了吗啡后所看到的五光十色的图画,到处可以嗅到煤油的气味;百万 年前上古时代的地震和恐龙的怒吼;从密西西比到整个美洲纾散着混 乱与欺骗。  五十年代,在如同酒徒的视野中,他彷佛看到了凶杀影片中怪诞的 电光牙齿、杀气腾腾的凶恶面孔。默顿夜不能寐,写下了《给美国的 信》:“是什么常驻在我的心灵,使我永难忘怀?”他觉得社会抛弃 了他,他为什么要做僧人?“上帝让我作僧侣,It is O. K. !”这 就是结论?  六百年来,西方的僧侣院已经没落,很少有人去当僧侣,但为什么 在六十年代,突然间又重新开始有许多人进修道院?默顿那时似乎也 成了他们的领袖;一时间,僧侣多到修道院无法容纳,以至要露宿街 头。默顿说,这真像一支军队,人人都想到这场战争。这是一场精神 战,他看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人类社会和生活的空虚,这种虚无将 像一场更可怕的战争扩展到全世界,可能会把人类毁灭,退回原始时 代。  他目睹了无数青年的堕落、不轨行为和不法勾当,他觉得伟大的时 代和美丽的赞歌已不复存在,人类变得十分虚弱,人的奋斗、奔忙、 来去匆匆,只是在为挣脱个人的矛盾。默顿因而焦虑,感到抑郁。  六十年代的默顿,不可能在肯塔基僧侣院写作,他的诗都是私下出 版的。  之后不久,默顿发现世界上另有一种东方僧人,并为东方的宗教思 想所倾倒,开始着手编写《庄子》。默顿认为庄子是位实事求是的哲 学家,他意识到西方人的最后一步是面对自己,这就是他所说的“客 观主义的边界线”(The Edge Of Objectivity)。  他有燃料已尽之感,人类面临极限。如僧人一样没有他路可循,你 就是你,唯有沉思。在沉思中,他听到了静静的风声,那里似乎有人, 风声也似有出处,非风自身在动。他内心的灵魂在斗争,企图把自己 心灵中的偶像除掉。  默顿在医院中养病时,认识一位有东方女性特色的爱尔兰黑发护士, 很快堕入情网。给她写书、写信表白爱情并向她求婚。但天主教牧师 是不许结婚的,他的行动因此受到僧侣院的干涉和上司的阻止。默顿 不以为然,他说他已在爱神面前投降了。  六十年代也正是越战时期,美国倦于重欧轻亚政策,毅然涉足于越 南战争。连年的战争,使默顿极端失望,他慨叹于“望美人兮天一方” ,梦想着那个永不能及的天堂──西藏。一个当今世界最强国之一的 美国,在丛林和沼泽地的越南战场上等待什么?一个明显的胜利。在 吃力地与游击队纠缠的同时,北部的中国人竟置之漠然,自理国政, 不宣战也不大规模参战,这种冷静的政策,使缺乏忍耐力的美国人几 乎发了狂。这使默顿的诗中产生了一个新的隐喻,人们认为这种隐喻 近于叶慈W. B. Yeats的《第二次到来》(The Second Coming)中那个 永远听不到指挥而只能围绕主人自飞的猎鹰。默氏笔下的是一只乌鸦 到处觅食,食物遍地皆是,但它以腐尸为食,所以永远找不到食物。  默顿一生行僧三十五年,除了写些书外,别无所成。一九六八年, 他获得机会前往曼谷参加国际僧侣大会,途经加里福利亚海岸时,他 曾往一雾气连年的岸角,那是太阳很少照射到的岸角,当他抵达时, 却突然阳光普照,犹如奇迹,这使他的形象增添了神秘主义的色彩; 尤其是在巫师、神秘家和诸多宗教人士汇集的加州西海岸,人们对默 氏崇拜至极。  离开加州后,默顿到了泰国。有一天,天气极其闷热,房间又很潮 湿,在使用电扇时,不小心触电而死,时年五十三岁。默顿死得如刑 毙,过于悲惨。但他的一生沟通了东西文化,功劳不灭。  默顿毕生的梦想是去西藏一行,他想像着布达拉宫僧人吹着长长的 铜喇叭,呜咽的沉鸣将人类的山区精神唤醒,那瑞士般的深黑的山中 恶魔便是我们心灵中的黑暗。当人的灵魂神圣地接近上帝时,魔鬼也 在那里。  默氏也曾读过意大利藏学界吉斯比.杜斯(Giusseppi Tucci)的书, 书中介绍了如何运用曼多那为冥思之工具,其实就是运用阴阳理论认 识自我和世界,曼多那(Mandala)的阴面即是恶魔的住所。默氏曾有 论文说明美国社会有许多弊端,因为人们的盲目,常常不认识,只有 真诚的冥思和内省方可看清。  为寻找菩提种籽,默氏到过加尔各答,在那里看见许多乞丐,他领 悟到欧美的痛苦远远不及印度。他和达赖喇嘛作过交谈,达赖不与他 谈政治,喜欢谈沉思,告诉他冥思是一种很有力量的思想活动,要认 真研究“中庸之道”。默氏在交谈中发现东方的神秘主义恰是很实际 的,而不像西方神秘主义只得神秘。默氏是否定西方神秘主义的。  他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已被卷进了欧洲文化思想的漩涡。 自从富兰克林和杰斐逊创造了美国意识形态和自由唯心论以来,美国 一直试图创立一种以印第安人文化和拓荒者意志为精神核心的独立文 化,摆脱传统的欧洲文化的统治。因此,默顿指出美国当今的文化应 从东海岸向西海岸发展,继之横跨太平洋,敲开东方的大门,这是唯 一的出路和方向,这绝不是武力所能达到的。美国人要有足够的思想 准备,一步步走向东方。  默顿一生之大敌是日本佛学家铃木大拙(D. T. Syzuki),铃木先生 是日本佛经的英文本译者。虽然铃木研究禅只有几个月──他却花了 一生的时间翻译日化禅为英文──他看了默顿的诗和作品之后,立即 指出:默顿没有作认真的、深刻的研究,是一个浅薄的佛学者,他过 于笃信上帝,他不敢面对上帝,而见不到他的脸孔,他实际还是一个 上帝的信徒。  铃木大拙是对的!默顿世界闻名的自传体诗集《七层山》是最好的 证明。在这一书中,他确实借用了铃木的日化禅,来宣传人类互悟互 解的在世说;但同时,他又反对以宗教思想来裁判现代的社会。他的 态度是禅师其外,基督其中;他说僧侣是次要人物,一切都是为了追 求上帝。默顿倘活在中世纪,真可以和在沙漠中隐居的基督教僧人, 希腊的奥利真(Origen)、克莱蒙Clement) 和戴亚多契(Diadochus)等人媲美呐!  在喜马拉雅山脚下,默顿突然想起了儿童时代的故园──庇利牛斯 山区,终于决心要回到自己的老家。西方的思想和东方的哲学往往大 同小异,乌托邦实际是东方思想的产物。默顿再迷恋东方,也无法摆 脱奥古斯丁“神之邦”的哲理,也脱离不了西方享乐主义。有人评他 的作品究其实和美国名小说家亨利.米勒(Henry Miller)是一样的, 不同的是默顿提倡精神复兴,而米勒的作品则是不折不扣的黄色小说。 世称米勒是文坛上的坏孩子(The bad boy of American Letters)。  当今的美国在消费世界的多元唯物论和精神世界的一元唯心主义之 中挣扎,拜金主义和颓废主义靡散于中,默顿的世界大同思想和移民 国家论(人无分种族肤色,皆可继承正宗美国传统),很难被美国这 个充满各种种族歧视的社会接受。他的著作只在美国的“下层社会” (Subculture)和其他有真知卓识的知识人士中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