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1998年10月第48期 严力 不收口的网  语言对人生的影响到底有多大是需要许多方面的资料的,比如医学 和生活的地理环境都是其中之一,而文学就显得更加直接和重要一些, 就我二十多年的诗歌写作所形成的经验来讲,也许是该把悟到的一些 心得写下来,我没有到大学的语言系进行什么调查,也许会有某些重 复的东西。但就我来讲,这是自己在实践中得来的,不妨为自己总结 一下,为下一步的文字创作提供理论上的帮助。  语言是每个人一出生就遇到的被前人基本上固定了的表达方式,在 这个既定的方式里我们被动也很轻松地学习语言对人内心和行为的解 释。大部份语言是日常的并己经达到了极度准确的程度,但有些则是 与将来的生活没有联系或许还会产生破坏性作用的语言。比如在希特 勒统治德国的黄金时期时正呀呀学语的那一代人;比如中国文革时期 每天学习口号与标语的小学或中学生们,到了那种特殊时期结束之后, 以前所学到的语言逐渐失去了表达的需要。但是,那个时代的语言逻 辑和虚荣的特色对语言甚至身体的暴力,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方式。 再比如欧洲中世纪的宗教统治时期,语言围绕着上帝的无所不能,人 的主动性被降低到只能用低智能才能生存的地步,所以没有语言创造 的生命,也就不可能有流传下来的真正的个人的生活用语和文学作品 来启发后代,克服这类消极或偏激以及畸形的语言习惯方式的最简单 的就是时间对其的磨损直至消失。可惜这个时间我认为是很漫长的, 也许要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人生有几个几十年或几百年呢?所以,较 早地意识到它的后遗症就可以有意识地去治疗,我确实认为应该运用 治疗这个词,因为这是精神以及心理领域的病。语言作为人体器官延 长出来的一部份是稍用一下头脑思考就可以领悟的,既然是器官的一 部份,它也就会生病并且需要在病了的时候进行及时治疗。首先,能 认识到这是一种病就已经开始了治疗,这完全可以是自我治疗的病, 因为有意识地不让它发病和反省过去的语言习惯对相对而言今天的正 常生活的不适合的表达方式之后,我们就会很快地完成对语言习惯的 清洗,很快地从特殊时代所造成的伤害中恢复过来。  语言对人生的影响比我们所认识到的要更加神奇,因为语言非暴力 的发泄避免了人类之间更多的战争,非暴力的语言发泄消灭了人类本 应有的动物性的肢体的攻击。当然对语言的赞美有很多,但语言同样 也是锐利的武器,而且还能不造成伤口地伤害人的内心。  一个经常抱怨生活的人,他(她)使用了大量的消极的语言,这种 用语言一遍遍削弱自己生活信心的人如果知道语言是其继续毁灭自己 的帮凶,他(她)就会懂得如果自已不想再消极下去的话,就应该首 先减少使用消极的语言,同时他(她)也就懂得了多去使用积极的鼓 励自己的语言,除非他(她)就想毁灭自己,而且知道语言会起到帮 凶的作用,他(她)在消灭自己的时候就是一个成功的语言学家。所 以说使用语言来进行创造和犯罪的人都可以是语言学家,语言学家的 定义是懂得使用语言力量的人,不管是破坏还是建设,他们掌握了这 个人类只需要动嘴而不需要动牙的武器。一个民族的大众如果在某个 时期经常使用看不起自己的语言,这对本民族的气质和语言都是一种 破坏,如果不是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民族与国家在互相对比的话,我们 也许可以不必太顾虑语言对民族和国家形象的影响。但事实上我们必 须考虑,因为人类已经划分,甚至已经运用语言来挣抢经济和文化的 地盘,语言的侵略和殖民放到一个长久到几千年的未来的氛围中来看 也许不是什么坏的结果,因为我们看到人类那么多的不同的民族使用 同一种语言是多么地容易沟通,但到目前为止的历史的经验并没有告 诉我们大家都同意这个趋势,世界语已经发明了许多年,但它首先遇 到的是英语的决不让步。中国的语言是从象形文字过来的,有更多的 理由认为是最接近自然的。所以几乎每个民族都情愿使用翻译来理解 其他文字,而不愿让某一种文字已经含有的文化和地理因素来替代含 有自己文化和地理因素的文字,这也是很有份量的拒绝。地球的长相 确实有其地理上的千变万化,简单地以同一个国家的南北方来讲,语 言就有不同的表达方式和使用地理特点的隐喻。极端地来讲,甚至男 女之间的词语划分也会造成不同的语言心理。语言啊语言,你到底能 把人类的内心表达到何种程度?  当我写诗写到某种深入语言内部的时候,我首先遇到的是诗对既成 的语言的颠覆,也就是对既成的世界观的颠覆。它的对某一个事物的 多角度的表达造成了语言的不准确性,而这个不准确性却又是那么强 烈地道明了真相就是多角度的同时性,这就与我们在日常中确定一个 角度的习惯冲突起来。因为我们不可能在进行一件事情的时候既盼望 它成功又盼望它失败,我们的目的性在逼迫语言离开诗歌,但诗歌却 是发自人类最深处的原始的无目的性,因为所谓的成功和失败不可能 来解释世界和人类的真相,成功和失败是人类发明了游戏之后对一场 场游戏结局的解释。人类虽然也有不少游戏是在追求过程,因此避开 了胜败对目的的控制,但因为已经形成的胜败意识使结局反过来影响 对过程的解释,败者的过程不是享受,结局的对胜者的奖励制度使败 者不得不甚至自己推翻了过程是一种享受。于是我们就变得越来越目 的性,越来越单向性地使用语言,胜利者可以更多地使用大声的语言 像使用被奖励的更多的金钱,语言沦为金钱是人类的一大悲剧,而这 个悲剧却愈演愈烈,语言的组合必须能卖已经成为出版界的标准!所 以诗人必须为不能卖的语言而再做一份工,我想这并没有难倒真正的 诗人,正因为是这样才有不受金钱控制的地盘供语言驰骋,让我们抛 开物质收获的意识来想一想吧:我们种树并不是仅仅为了最后能砍伐 它们去制作床和其它的家俱,它们还可以阻挡风沙和水土流失以及清 洁空气。语言的种植也同样具有多种多样的功能,树不会向人类收缴 清洁空气的费用,语言也不会向人类收缴发现内心的研究费用,收缴 费用是人类发明出来的游戏,是对树和语言的限定。我虽然是在为诗 人辩护,但我可以告诉读者,我对自己是不是一个诗人的结论并不感 兴趣,因为我前面已经说过关于过程的想法,我在钻入语言的过程中, 我享受这种不受胜败结局影响的嘴中没目的之鱼◆拉扯的自由的游动。 正是这样,如今我才游到了这篇正在言说的文章中。  我对诗的感情是对语言帮助人类了解自身的感情,诗在做表达的各 种努力,因为它真正地想从仅仅是表达行为的奴隶的身份中逃出来, 它想表达内心世界没有被它的同类打磨过的粗糙的那一面。而现代社 会,甚至连骂人的语言也已经被打磨得极其光滑而具有商业价值了 (目的性)。诗歌也有它打磨文字的种类,当我们谈到诗歌时必须要 知道不是所有的诗歌都具有探讨语言的性质,许多诗歌是文字的游戏, 是对知识的卖弄,知识的中性性质使其既能创造又能破坏。因此有许 多诗歌在破坏诗歌,使用经常被使用的诗歌用语来制造诗歌的人是技 术工种的熟练工,他们的语言是成批生产的零件,是商品意识的产物, 也就是把诗歌降为与魔术一样的文字表演,任何人只要熟练一下技法 就可以上场卖出一个魔术师(诗人)的头衔了。当然,作为对语言的 探讨我也常常故意地使用文字来形容文字,就好像把唇膏涂在唇膏上 或梳理已经剪落在地上的头发,但我要告诉不写诗的人,这是意象表 达的一种更加引起读者注意的手法,只是不少诗人以为这是进入纯语 言的一个台阶,于是他们就越来越极端地组合与生活无关的文字。是 的,能在相对的情况下比别人能写出远离生活的语言也不是容易的, 我们可以试验一下自己,拿一张纸和笔去写出一段毫无意义但又可能 句子通顺的文字,我们就会知道这比写一般的文章还要难,因为我们 的语言习惯。二十世纪初的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们提倡的自动写作法 就是想在无意识控制的写作中分析内心更深沉的意义,但文字本身的 目的性限制了这种方法最后的不了了之。可是它所引出的观念更好地 由画家来发展并获得了空前的收获,举例马格瑞特的一幅画来解释一 下是有必要的,他画的是被砸碎了玻璃的窗子,一些碎玻璃倒在室内 后虽然有墙隔着但它们继续映出外面的树影。这样一幅画给我造成了 很深的记忆和感悟,好像玻璃是有记忆的,它在生活的位置上(没有 被砸碎之前)获得的也在死后(砸碎并不在那个位置上了)呈现着, 所以也可以认为这是对自动写作法的解释。无意识状态下的写作继续 受已经固定在习惯中的表达方式的限制,如果死人能写作,也会因为 有意义的写作所培养出来的手指肌肉对笔划的记忆而具有意义。反过 来讲这又是对自动写作法的否定。当然自动写作法的另外一个意义确 实解放了作者去无情地挖掘自己的内心,甚至最丑陋的想法,而人类 的教育一直是让人把这些丑陋的东西掩埋起来的,如果不把它们挖出 来公开又怎能把它们作为研究人类自己的数据呢?所以从这一点讲, 导致了三四十年代美国一些自白派诗人的深度挖掘,不少自白派诗人 在深度挖掘之后不久就自杀了,我个人认为他们的自杀与受不了人类 自己的肮脏有直接的关系。再回到前面关于用文字来形容文字的现象 来讲,就可以看出所谓对纯语言的探讨更多地具有着游戏的性质,这 在中国古典诗中国画里面已经有过很好的表现了,我们都知道中国古 典诗有绝对讲究的字数和韵律的游戏规则,所以上场的人必须严格遵 守才能有资格比赛。而中国画有着材料和主题的严格局限,主题基本 上是山水花草虫鱼虾水果和穿古装的人物,而现代都市化中的物件则 至今无法进入。这种强烈的受限制的文化现象在诗歌领域里较早地被 白话文解放了,但中国画则还在传统意识中继续用古董移情,这就使 它演变成一种游戏。因为大家都在画这些东西,那就在更多的情况下 看谁画的更像真的,看谁画的更流利用笔更顺畅,有点像看谁的作业 能得一百分的味道,而布置作业的那个老师就是不变的传统。唯一值 得庆幸的是现代绘画的商业性,使古董和古董意识具有了强大的商业 性,中国画具有许多商业画的许多特点,它可以重复地大批量地生产, 可以每人专攻一个项目,画虾画鱼画马各揽其一地批量生产,只要技 术熟练就可以了,创作过程已经沦为重复的流水线。但有许多人用认 真的创作精神来画这些最终会批量生产的东西,就好像已经演变成批 量生产的机器后,每天或每个星期只做一个零件,用数量的少来欺骗 大众甚至自己不是一架机器。所以我认为中国画的"语言"除了商业 价值外,已经很少有创造价值了。中国画是语言落后的典范,它的后 果是对现代生活历史的不反映不记录,电气电脑以及科学发展在现代 中国画里几乎没有任何痕迹。  而中国的现代诗首先遇到的就是和中国画不同步的政治问题,然后 才是世界性的商业社会的问题,后者虽然用金钱标准对诗歌有一针见 水的认识,但诗人可以用其他方式挣钱或不写诗了。但有一点是清楚 的,只要你写过现代诗,你就已经在语言的进步意识中了,在你不写 的情况下也会继续影响你的生活,诗人人数的锐减并不会造成血流成 河的惨状。  语言不是整个人类都能荡在上面的已经制作完毕的越用越旧的秋千, 它在被发展的状态中与人类商量言说的支撑点,是直接的精神还是由 物质转化的满足,是我们需要把握的灵魂还是依赖上帝的信仰,或者 是综合了这一切之后人类的思维还无法去穿透的宇宙?其中最清楚的 一点是:探讨并用各种可能的表述方法来反映当代人对这个历史时期 的记录以及内心的感受。我们说多少多少光年的距离时,距离已经被 抽象了,所以抽象的语言正是人类回到内心深处多少多少光年的原始 意识,说不清楚的感觉不是语言的问题,是我们没有使用语言不清楚 的习惯,我们要求所有的语言的搭配都必须清楚,结果我们都很清楚 的语言上反过来认为所有的内心感觉都已经被语言命名完毕。现在我 再次对自己声明我还没有完成而且可能永远也完成不了把我的诗歌理 论化的工作,我的诗歌常常在人和语言必有矛盾这个想法下开始的, 语言可以进行欺骗更使语言从一开始就具有不确定性,再加上我们还 没有把人类的所有现象命名完毕,我们常常要用命名其他现象的用词 去解释还未命名的现象和此现象引起的以前没有过的感受。另外,语 言不能完全代表语言定义的时候要人类结合表情和语气去感悟,这证 明了语言是不能独立的,它被独立地印刷在书上,是不得己而为之, 也所以小说在描述一个人说话时常常要描述他(她)的表情等等来使 语言立体。  我对语言的诗歌过程是把它当做一种肉体的解构和重组来享受的, 在写了一些年之后就协助诗歌摆脱了日常生活中过多的穿脱衣服的情 节,我还不能说我是和语言交媾之后发现了它也会怀孕,但最起码可 以说我们之间有快感,而交媾也不是非要你使用或联想到性器,诗人 常常会一觉醒来发现对语言遗了精,是灵感式的高潮,是不屈服理论 的即兴发生的言说的快感,也许诗歌就是不需要理论来进行强化的, 就像鱼不可能穿上什么之后会游得更快。  最后我想说的是:语言既是鱼又是水,我们在网捞什么?如果我们 是网捞整个海洋,那么我们有摆放海洋的容器吗?所以我们网捞的是 我们的网捞意识。而在各种社会制度的收紧网口的语言网内我们萎缩 了哪些应该和不应该的原始的行为,语言的网外长期被忽视的是一个 什么样的世界,而真正的语言应该是从来不收口的网。 1996.3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