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1998年8月第47期 车前子 严肃场所 ──给黄梵打电话 八哥 1.语言诗如果不是反语言诗,本质上就不是语言诗。 2.反语言诗反到尽致,就是为文字的诗歌。在这个或短或长的过程中, 散步回来的我们拣起了文字之壳。  赤贫的人以其为屋。而怕把鸡胸露出的人就作为顺理成章的外套了。 3.不要把语言诗看成一种新技法。如果它只是技法的话,不如不产生 它。技法已使这个世界混乱,而主体的态度却越发暧昧。 4.态度,或曰立场。我们的立场是在整个的语言诗中,这点尤为重要。 而不是一个光棍态度。非国家主义,非民族主义,更非个人主义。还 有让它见鬼了的终极关怀。我们当然也要吃祖宗留下的遗产,这反使 村庄里干活的人都有了区别。 5.由于吃法,遗产就丧失掉在可能范围里的公共性。 6.向前1000米─→是语言诗,向前1米─→是反语言诗(欲飞的布景 上无意识飘动的羽人),向前100米─→是文字诗:我们终于通过符 咒,……崭新的诗歌,它有明显的症状,但没有清晰的诊断,以便成 为文学史中的一颗混蛋。  浑为一谈的场所:收藏了收藏的时间。 7.运动中的语言──这是我们《原样》诗人们之间唯一的相似处,余 则无共同点。我所欣赏的涂鸦性质和喜剧色彩,在周亚平那里成了鞭 炮和着扫帚飞行。我举这个例子无非说明:《原样》的确从死去的大 师们身上学到了丰富性。但不是一个死去的大师,而是100打。  《原样》:携带有不可更替的定语的场所。 8.我更愿意称自己为《原样》诗人。请注意我在使用《原样》一词时, 用的都是书名号。从中,你也可看到我们对文本的重视。 古诗  走遍全中国,还真找不到一个没有读过古诗的新诗人。但我们到底 受了多少影响?天晓得!有一类影响是不用影响的影响。影壁:我一 直没有搅清它是怎样的一堵墙,也不想搅清它。但它产生了意义,─ ─使我怀想到从没见过但心眼已看透的皮影。一部皮影戏就是一部皮 影史。同样,一首语言诗也是如此。  中国的诗歌发展史实在是一部轮廓变化史。从小轮廓到大轮廓;从 大而完整的轮廓到不规则但完整的轮廓……。一只铝皮杯递到了我们 手上:在规则与完整概念之外的语言诗,使我们的诗歌史大大的规则 化与完整化了。如俗话所说:"小骂帮大忙"。  再说说轮廓的变化:四言──五言──七言──长短句──"自由 体"(这个说法值得商榷)。用这一个变化的轮廓,来看看轮廓中的 身躯:明清时的皮毛我们就可以制作成避孕工具。据说最初的避孕套 就是用羊毛编织的。为什么要避孕,源于对粮食的珍惜、清洁的爱好 以及生产所携带而来的新质的恐惧。当然,还为了便于通奸。诗人都 是通奸犯。伟大的诗人更是特大号的通奸犯。与"竖"笔直地通奸, 也与"横"向联系着通奸。尽管在身后遭遇到名声:满足了他人的通 奸之窥想,但在世之日,差不多都逃脱不了沉塘的命运。  因为谁都想捍卫和表白自己母亲、妻子和女儿的纯洁性。  两种类型的写作:李白和杜甫。早没了李白和杜甫,他们是中国诗 歌史中的两个类型的象徵。有大鸟飞来的学生,──在宋代栖落了下 来。但杜甫的学生要比李白为少,少数的几个学生却都比李氏弟子要 好。他们对诗歌语言进行了探索。卓越。不凡。黄庭坚在中国诗歌史 上是一个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从这点上看,江西人是有福的。他们 有两样好东西:景德镇瓷器和黄庭坚诗歌。有一年,我在苏州某个有 塔的公园里参观景德镇工艺大师的一些瓷绘作品。糟透了!我想他们 为什么不把黄庭坚的墨迹烧在瓷瓶瓷罐上送往五湖四海?《原样》中 尽管没一个江西人,但现正着手做这件事,希望人们见到这条"广告 ",能给我们订单。──你喜欢《原样》,你就要出钱资助《原样》。 破碎的景德镇瓷器的片儿要比一件瓷器更有审美性。能够联想。联想 的程度的不同,使艺术与淫秽有了区别:面对一帧人体,你的联想只 是唯一的"喔操",那基本上可定为淫秽品。我想我们的文化市场上 的健康的检查官员完全能够自测。根据本人的硬度多少来测出艺术与 非艺术的可区分等级。  我们的古诗大都是健康的。所以不停的再版而无人删除。就像枭雄 曹操的享乐主义诗作"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这"去日苦多"一句,就是劝谕后人不要嫖娼。嫖娼到性命──去 "日"苦多。这样的解释是行得通的,因为在前一句,曹操已作了暗 示:"譬如朝露",这"譬如"两字"◆乳"的谐音。曹操描写了一 个在早晨就不穿衣服的妓女。只是写得比我们的诗歌更"晦涩"。  晦涩对健康是有益处的。 吃法  吃法就是活法,而我们的具体的活法成了整体写作的吃法。在这点 上,60年代出生的大部份诗人是有贡献的。尽管他们的贡献在下头, ──一些太多的板凳,这可能和他们的童年生活有关:常要拿着板凳 随下放的父母到生产队里去开大会。  乡村的政治的60年代。  没有蜜蜂的时候,见到胡蜂也是好的。这一只板凳,也足以把那些 绅士诗歌的京都代表打昏了。他们在优雅地分食50年代。  而《原样》只是几个此时此地无年代无地方的写作者!米大说过: 是从不打人也不吵架但在诗歌实践上却有很大的暴力倾向的诗人。  语言暴力:因为在你们的话语系统中。 夏部  把"复印",儿子念成了"夏部"。他使汉语新鲜了起来。我们有 太多的复印机了,一个文化人就是一部复印机。我想我国的复印机普 及率在世界范围内是最广的。文化在我儿子身上开始复印,只是出了 点故障,使"复印"成为"夏部"。由于他的知识匮乏,他不自觉地 抵制了"复印","夏部"着他1996年9月1日以前的生活。  9月1日,开学,一年级。又有一部复印机被组装了起来,况且有些 零配件还是进口的:他的学校开了"实验班",──要学英语。他已 经达到我的英语水平,能背出"字母表":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阿拉贡有一首诗,名为〈自杀〉,就是把字母排列了一遍。  我们都自杀过了,并还在自杀着。为了抵制这复印的自杀,──我 又回答了以前的一个问题,老一套的问题:我为什么写作语言诗。所 以我们写作语言诗。由此有关"晦涩难懂"、"胡言乱语"、"毫无 节制"等等也就迎刃而解了。解成两块。  一块在写作上;  一块在行为中。  一村是《原样》中的行为语言诗人。南京的可能的秋天,他跑到一 家复印社,对一位复印女孩说:"我要两张被复印过的白纸。"复印 女孩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她说:"一样的。我送你两张白纸就是了。 "  而一村坚持要两张被复印过的白纸。  看来复印女孩的精神很健全,她照办了。我想那两张被复印过的白 纸,肯定与两张白纸是有区别的。起码它残留了复印机的温度。  从这个行为中,我更多地是看到了一村内心深处的文化归宿感和认 同感。这种文化意义上的归宿感与认同感,一方面与一村的50年代人 有关(他是我们《原样》中最年长的,差不多有税务官、画家卢梭的 年龄),另一方面,他把《原样》中的诗人们被写作所抑制的文化上 的归宿感和认同感较为曲折地传达了出来。  文化的诱惑,使通奸成为它最直接的吸引。在这点上,我们的困难 是既要抵制中国传统文化的诱惑复印,又要抵制西方殖民文化的诱惑 复印。在后一点上,困难将会更大。因为它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有密切 的联系。前《原样》画家刘越就开起了英特耐特酒吧,在信息高速公 路上喝着百威或蓝妹啤酒。我在酒吧里呆上一会儿,──有现代感, 却无现实感。但它在渗透了。现实感能够帮助一个语言诗人在语言中 更真实的生活。  事实也是如此:抵制复印,但复印的大机器却继续运转。我们逃脱 不了,我们所能做的只是让它谬误,成为"夏部"。记得红柳曾把复 印这个机制运用到她的诗歌写作中去,成为她诗歌写作的一部份。她 复印板头、铁钉、字的一部份和指甲,她削弱了复印的功利性,使复 印只成为复印。这或许对我们是有启发的。但启发好像也不大。  抵制复印,但你又不得不被复印或去复印,《原样》就这样产生了。  当《原样》也成为一台复印机的时候,我就想把它叫作《夏部》。 在这里,我又回答了另一个有关《原样》的问题,为什么不连续性地 编辑出版。达达主义成为经常性的活动后,就是主义达达了。  或许我明早一醒来,《原样》已成为一新复印机摆在面前了,并有 许多小《原样》牌在角落里呼呼转动。小《原样》们已经有了,当然, 这是他们的事。 插图  插图一:      〈打靶〉  插图二:      〈地图〉  今早晨起来,我头疼鼻塞。支气管炎又犯了。昨晚坐在风口,抽烟, 画插图,──给这篇文论画插图。当时这篇文论还没一只蚂蚁爬过它 自己的影子,但插图的骨头已鸡叫遍地。我已经有五、六年没画插图 了。画起来还算顺手:这应归功于我少年时代的素描功底。想当初我 画了多少个大卫的脑袋,但只画脑袋,没画到他的厥物。房间太小, 岂能容一个欧洲人赤身露体地再居住进来。中国从来就不是欢迎移民 的国家。我常常为没画过大卫的那把橡皮软尺而遗憾。昨晚我终于解 开了这个情结:把〈打靶〉朝上转180度你就能看到这是一幅具有写 实色彩的绘画。它具有独立的意义,但根于我个人爱好,我把从古至 今的一切绘画作品都看为是插图:挡在我们与她们花群般之间的一面 镜子。〈打靶〉的制作:剪刀,一只旧信封,胶水和燃烧着的香烟。 用这四件不成器的东西,我大致复述出欧洲美术的肚脐眼了。  但〈打靶〉是肚脐眼里的污垢。  我们每天都在打靶。  这是语言诗人的工作、境况和事件。  而非语言诗人们打着野兔和野鸭。  在中国:1949年前后出生的诗人,差不多都爱好打野猪。  猎物:个头是越来越小了,但我们与他们太格格不入。幸好打靶讲 的是环数,而不是格格──围棋与国际象棋之类的棋盘上的格格。格 格不入的话,可能就是环环皆中。以至中心都被打烂了,也就无中心 可言。你打中了而不留痕迹,只在与纸靶相应的后山石上出现个王二 麻子。这个王二麻子与《原样》有什么关系!  打靶:语言诗人必须的工作、境况和事情。  语言之靶。  文字之靶。  我画下了〈打靶〉,原作:白底(一张白纸),"图像"是黄色的 (一只旧的牛皮纸信封)。我想经过复印,会丧失掉99%的古典趣味。 在这个时刻,古典趣味是多么地重要。为了使自己柔软下来,我画了 第二幅插图:〈地图〉。  这是一幅非常简单的画。它的最为复杂的部份是里面我画下了我的 三根半手指。还有一根半手指我想留在我的文论里。  半根食指和一根大拇指。食指已被谈论,还会被谈论。他是北岛的 老师吧。他的贡献犹如胡适《尝试集》的贡献。而北岛是郭沫若的 《女神》。大拇指,据说香港的一本诗刊叫《大拇指》,是好的意思? 为什么不叫《中指》,这样指向性也更明了一些。由于我对"食指" 的一知半解和对"大拇指"的毫不了解,故在这幅名为〈地图〉的插 图中只出现我残破的手掌。像爱国主义的戴望舒一样。  黄运特来信,说在研究李金发。李金发其实与戴望舒是一枚硬币的 两面。只是李金发是用方言朗读他自己的诗歌,而戴望舒则是一口纯 正的普通话。这对地方性的写作者而言,戴望舒当然有点烦腻。  《原样》在中国不是地方性的写作。如一村所言,是"少数民族" 的写作。在这点上,周亚平正想拍一部文论电视片,我就不阐述了。 《原样》是实验性艺术公社里的一个小队。我们没有小队长,我们的 小队长是已故的"先锋性"。  先锋性是脆弱的,而实验性恒长。这与脑力、体力都无关,因为严 肃使我们保持了最大的勇气。再加上经验。  但我今天感冒了,由于画了插图的原因。我只得抽一种淡味的香烟。 不看到它在冒烟,就不知道我正抽着的是烟。 1996年9月10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