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1998年6月第46期 痖弦 〈夜读杂抄〉 个 性  成功的作品是作者全人格的投影。作品的魅力,来自人格的魅力; 作品的光辉,来自人格的光辉。  而人格的完成有赖于个性的执著,人格是个性的。  诗人执著于他的个性,使其向偏方面、终极处发展,诗人便完成了 他作品的人格。  冯废名的孤绝苦涩,卞之琳的轻盈俊逸,孙大雨的雄放,李金发的 险怪,都各走其偏;偏到了尽头,偏到了终极,于是便呈现了人格的 精神。如作者是一位"中庸"论者,那也得极端的"偏"于中,偏到 了中的"尽头",偏到了中的"终极",同样,人格凸现了。  绝对个性的发展中有人,人中有诗。 性 别  天才是无性的。  宏伟的文学头脑常常是半雄半雌结合。纯男性或纯女性的头脑,每 每缺乏较高的创造力。  在杰出作家的人格显影里,一定有两个人:男人和女人。  有生理上的性别;也有艺术上的性别。  有男性的女作家;也有女性的男作家。  关于这个现象,我们可以列出一长串的考证:  英国小说家伍尔芙(Virginia Woof, 1881-1941)为此还特别举出文学史上的人物为例,说莎士比亚 是半雌半雄的;济慈、雪莱也许是无性的;密尔顿和班·江森男性成 份稍为多一点;华茨华斯和托尔斯泰也是男性因子较强;而王尔德则 全是女性的。  福楼拜有一次对人说:"包利华夫人是我!"这部小说事实上是女 性福楼拜的自剖。  乔治桑也是雌雄两面,男性的乔治和女性的奥洛亚(她的本名)。 她不全是温柔的;当她高喊"麦束是人民的枕头"的时候,她是一个 不穿裙子的激进的社会主义者。  伍尔芙说:"每个作家,一定使他的雌雄两性先成婚,一定要躺下 来让他的脑子在黑暗里庆祝它的婚礼",然后,文学诞生了。  在中国,论者从未以这种观点归纳过我们的作家。当然你也可以说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是男性的稼轩,"但见泪痕湿,不 知心恨谁"是女性的李白,而读完长诗〈衣□〉和〈吴凤〉,你会发 觉:以婉约见称的郑愁予和杨牧,他们竟也是半雄半雌的!  附记:近读康白情的诗话和伍尔芙女士谈妇女写作的散文,使自己 的一些思想片断,得到了印证与延伸。 语 言  治语言像治田,经过长年累月的耕用,会使土壤疲乏,庄稼歉收; 要想继续保持肥沃(创新),必须往更深处去翻掘。  在生活的上层下面,各种语言在跃动着:  有些语言光滑,润泽,像矿物。  有些语言饱含汁液,像植物。  有些语言有生命,像动物。  而最美丽最有力量的语言是有灵魂的语言,它,属于以上三界。  每一分钟,新的语言在诞生;  每一分钟,旧的语言在死去。  抱起那刚落地的新语言的娃娃;  设法使垂死的旧语言再生。  还不是技巧的问题:街角流浪歌人的歌唱得最坏,然而却能感动人, 因为,他歌里有生之真诚。  还不是修辞学的问题:"我们去看海"与"让海看我们","老是 人生之冬"与"冬是一年之老"一类的词性换位,只是简陋的文字游 戏,人人可以得而炮制。  应该是思想的问题。语言的深度就是思想的深度;深度的语言,其 本身就是思想。  应该是作家人格要求的问题:认识上的语言是真;意志活动上的语 言是善;感情生活上的语言是美。 形 式  法国作家纪德(Andre Gide)在论古典主义时说:"古典主义的美点 是『质朴』,浪漫主义则始 终带有骄傲和炫惑。完善的古典主义绝不含有个人的禁止,但含有个 人的服从,个人的隶属;字在句中隶属;句在页中隶属,页在书中隶 属。"  这话说明了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作家对形式态度的异同。在现代文 学的发展上,形式(语言和文体)问题,仍然是一个作家要思考而且 必得娴熟的课程。  最多的言语常常只具有最少的含义;有效的言语并非止于言辞以内 (言有尽),而是从言辞以外去探索(意无穷)。从情绪过渡到言语, 用言语来启示思想,自然是掌握形式的途径,但言语绝不能越过情绪 和思想,成为一大堆空洞的余响。语言是传达情感思想的介质,是手 段的外延关系,而非本质和内涵。  形式论者常常说艺术的伟大是因为形式的伟大,那只是单方面谈到 形式重要时的一种强调语气,并非意味着形式可以决定一切。过份的 依赖形式、溺爱形式,甚至玩弄形式,会使一件作品的内在与外在互 相分离,互相孤立,照中国古人说法是以词害意,文胜于质。  浪漫主义是放任形式的豪奢者,写实和自然主义是形式的反动者, 二者都似乎未能找到表达的均衡点。只有古典主义,依纪德的立场看, 特别是法国的古典主义(纪德说法兰西是古典主义的祖国及其后逃亡 之处),为我们树立了形式运用的典范。  优秀的古典主义,永远以有限词语而表达无限内涵,它是一种简洁、 质朴、矜重、懂得制约和滤清的艺术。这种艺术,在欧洲曾经跟浪漫 主义进行过长期的斗争,几乎所有重要的作品,都是靠着这种斗争而 诞生。至于写实和自然主义,在与浪漫对立的角度上,他只是一种古 典的精神的再现和回归。  "美是真,而真是美"(济慈语)。前句指的是形式,后句指的是 内容,但极致、绝对的美总给人以颓废的感觉,历来文学论著对于形 式主义的声讨,大概是基于这个原因吧。  附记:近读纪德的〈论古典主义〉和评论家茹拜(Joubert)的〈思 维录〉,反覆玩味,爱不忍释;通过了自己对语言的思考,把其中的 精义记在这里。 形 象  有一次以画芭蕾舞知名的法国大画家特嘉(Dagas)问好友诗人马拉 美(Mallarme)说,他有许多美丽精彩的"观念",很想写成诗,但拙 于表达,难以成篇。马拉美回答特嘉说,写诗不用"观念"啊。  马拉美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观念根本不属于诗的范畴,是属于思 想的范畴。观念可以造成柏拉图、康德和爱因斯坦,但却无法造成诗 人;思想家不是诗人,虽然诗人一定得有思想。  从观念到诗的演化是一种美学上的逻辑程序,也即形象(Ima-ge)诞 生的程序。观念的内容只说明一个人对生命推理的深度,形象的内容 却可说明他对生命感觉的深度。推理的直陈不等于诗,感性的演义才 是诗。  诗的魅力来自形象的魅力。它给予一首诗"音"、"色"、"形"、 "动作"和"表情",它使一首诗站立起来成为生命最具体主动的象 徵。  伦理的、美学价值的完成是判断形象运作的标准;诗人是否完满地 完成对社会的美之服务,那要看诗人有没有在形象中完成了诗。  让我们从这个认识里出发。 语 字  如果说罗丹(Rodin)作品的全部奥秘来自石头,诗人诗作的全部奥 秘来自语字。  老年的歌德(Goethe)有一次对人发出这样的感喟,他说他要是能够 更精确、切要地抓牢语字,也许可以写出更好的作品来。如许的喟叹 自然是一代文豪的谦德,但恐怕也是由衷之言。  事实上作家一生的最大战斗便是与形式的战斗。对文学来说,形式 中首要的条件乃是语字;因此,作家一生的最大战斗便是与语字的战 斗。  生命是诗的原形质,而语字,却是体现此一原形质的唯一媒介。没 有语字,就没有诗;如像没有生命就没有诗一样。  主题思想的具体化,人性内涵的典型化,社会殊相的共相化,客观 存在的综合化,都要通过语字此一"工具"才能体现出来。  语字是一种工具,而工具是没有生命的;工具必须与诗人(使用它 的人)生命加在一起才有生命。由于二者的依存关系是如此地密切, 诗人在寄托、灌注自己给语字之前,一定要理解语字的性质、它的产 生条件、它的最大容量和极限,以及碰到放任或制约两个完全不同的 对待后的变化与结果。这是诗人的先决智识,也是最后的课题。  里尔克(Rilke)认为好诗(也可以说是语字)是从"需要"中产生 的。诗人向外走,走向生命环境(客观)的尖端,向内走,走向生命 的诞生(主观)的发源,去寻找那个"需要"、那个"回答"。经过 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有一天"需要"说话了,"回答"回答了, 诗人的生命语字便泉也似地涌流出来。  一个生命,一群语字,一首诗。 词 类  法国启蒙期的思想巨擘和文章家服尔泰(Voltaire)说:"形容词是 名词的敌人。"  德国浪漫主义主要诗人诺瓦里司(Novalis)说:"形容词是诗的名 词。"  两位大师的观点事实上是站在同一问题的两端,各人都有一些道理, 也都不免偏颇。  "名言"(词)的世界是一个没有表情的世界,只能界定意义而无 法演示形象;而形容词为名言重新命名,为它化装,为它穿上美丽的 衣裳,赋予它鲜活的生命,这本来是好的;但处在今日这个语言空洞、 夸张甚至不诚实的时代,我宁可站在服尔泰的一边去思考。  常见的情形是:很多诗只是一些比喻的堆积,诗人变成了一个只会 "打比方"的人。像"在现实的刀俎上/真理被鱼肉着"、"在我舌 头的音乐台上/辣椒歌唱着"等等随口可以"占"来一大堆的句子, 究竟有什么诗的实质呢?依此类推如"暮色的帷幔"、"月光的面纱 "、"时间的云梯"等"什么的什么"的句型,充其量只能视为一种 初级的修辞练习。  词类的运作技巧,不应该是评判诗人唯一的标准,但作为一个文字 艺术工作者如不谙形容词如何成为"诗的名词"的奥秘,那不仅是名 词的敌人,也是诗的敌人了。 后记  近读作家刘西渭(李健吾)的诗论和诗人冯至的一些散译,对于他 们早在四十年代于中西诗学就有那么深入的触及与思考,敬佩不已。 我这辑短札,不过是攀住他们的竹竿,所开放的几朵小小牵牛花而已。 无以名之,名之曰〈夜读杂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