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1998年4月第45期 伊沙 重新开始的历程和诗篇 ──序《墨尔本之夏》  我与欧阳昱的交往始于一年多以前我给他主编的《原乡》投稿。 《原乡》是澳大利亚第一本华语文学杂志,当时我是在洛杉矶出版的 《新大陆》诗刊上读到它即将创刊的消息。欧阳昱很快回了信,在信 中他问我可否将我的诗译成英文并在澳洲的英文报刊发表。我回了信, 同时把我出版的两本诗集寄给他。之后,我收到欧阳昱在澳出版的第 一部英文诗集《墨尔本上空的月亮及其它诗》。再往后,又陆续收到 澳大利亚的多种英文文学杂志,由欧阳昱翻译的拙诗刊登其上,令我 感到新鲜和喜悦。他的英文如此之好,又从不在信中谈自己的经历, 令我产生了一个错觉,以为他是一位在澳出生的华裔,起码应该是移 民的第二代吧,我错以为他的母语是英语。直到今年初夏,他在来信 中寄来一份电脑打印的简历,并问我愿不愿意为他即将在重庆出版社 出版的第一部中文诗集作序。让我想不到的他竟然是我的湖北老乡, 而且有着属于我兄长的那代人的标准经历──从“下放知青”到“工 厂工人”,而再往后曾获上海华东师范师大英澳文学硕士学位和墨尔 本拉特罗布大学澳洲文学博士学位的学历,以及曾任武汉大学英文系 讲师和拉特罗布大学亚洲研究中心中国语言文学讲师的工作经历,再 加上已经旅澳多年,这一切似乎是在向我说明他难能可贵的外语能力 的由来。如今欧阳昱已经成为一名成功的以中英文双语创作并以写作 为生的职业作家,其作品在澳大利亚各大文学杂志及美国、丹麦、大 陆、台湾等地的报刊均有发表;同时他还是一位出色的双向翻译家, 他的多部译着已在中澳两国出版。除此之外,他还担任了澳大利亚华 文作家协会墨尔本分会理事并主编《原乡》,还从事澳大利亚文学的 研究工作并在墨尔本皇家理工学院传媒创作系讲授英美澳诗歌。他是 一项澳大利亚英文诗歌创作基金奖、一项英文诗歌奖和两项文学翻译 基金奖(其中一项为澳大利亚最高翻译基金奖)的获得者。据我所知, 目前旅居海外的中国作家(尤其是诗人)已不算少,但能够像欧阳昱 这样以双语写作的方式谋生并在异国他乡拓展了自己的文学事业者却 十分寥寥,绝大多数还是在以中文写作和阅读,出国仅仅意味着换了 个房间。在这种情况下,欧阳昱的状态与成就就更值得我们重视和研 究。  如今他就要“带母语回家”(诗人严力语)了,他即将付梓的《墨 尔本之夏》的复印稿此刻正堆在我的写字台上。“十二月是最残酷的 季节/整夜听得见哮喘乾燥的轰鸣/绿草黄萎染上秋霜之色/鸟儿啼 叫着晦涩的语言/门在炎热北风敲打下/发出古怪的叹息/我的生命 在这个时刻/变得很轻很轻”,我在西安八月的酷暑中体味着欧阳笔 下的墨尔本之夏,那南半球的盛夏是在十二月,北风竟也是炎热的, 这一个艾略特式的“最残酷的季节”又非常个人化:哮喘轰鸣、绿草 黄萎、鸟叫晦涩,“我在这儿等待某一东西的降临/不知道时间早已 来到窗外/伴着那辆生锈的红自行童车/在繁殖着花粉热的草地躺下” ,令我感兴趣的不是澳文学专业出身的欧阳昱博士怎样精通技巧,而 是他怎样把握感觉和如何操作语言。感觉的普泛化和趋同化,把语言 搞乱弄成一锅粥的把戏,是伪劣者藏拙的一贯技俩,而真诗人必须在 这两方面表现出自己的卓尔不群。“我已经没有了思绪/蓝色是我最 终的呼吸”,这是感觉,也是语感,语感是一个诗人在语言上所达程 度的一个标志,我于此相信了欧阳的才华。在一封信中,欧阳供认不 讳在他写诗的早期曾有过学习格律诗的经历,就是在这本包括他早年 创作的诗集中也留有某些遗迹,如“星空闪闪发亮/湖水闪闪发光/ 我独自一人徘徊在/殷红的夹竹桃旁”(〈夹竹桃边的徘徊〉), “我放走一只流萤/我放走一颗流星/但是我绿莹莹的心啊/捉住了 一缕歌声”(〈歌〉),“一粒早衰的种子/埋在故乡的土壤/多年 也不发芽/更没有开花的指望”(〈家乡〉),这种四行一节隔行押 韵的准格律估计会受到一般青年读者的欢迎,但对诗人自己来说,这 只是他创作历程中的一个阶段(也许是必不可少的阶段),这种自我 训练的结果使他亲近了语言,领悟了语感。暂时的约束是为了获得自 由表达的能力,闻一多前辈著名的镣铐学说显然不能当作诗的普遍法 则,如果据此认定诗该是这样的或只能这样,那便走入了创造与审美 的死胡同。以欧阳昱的学养、见识、阅历和自我要求显然不会停留在 这样的一个阶段,他后来的成就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在没有诗歌的 季节 在澳大利亚/我读着我从前的诗歌/犹如几百年后的异乡人/ 读他祖辈的遗书/我看见成千行的诗句/从梦的边缘闪过/可瘫痪的 大脑一如枯萎的肉体/不能自拔于想像的轮椅……在没有语言的季节  在澳大利亚/我失去了自重 在谁也不愿开发的无人区/像野鬼一 样游荡/我的脸色太阴沉/你的女人用黑色把她们裹起/从发梢一直 裹到高跟//墨尔本,灰色的墨尔本/你工 作的店铺真是安静/你让各国招牌拥挤林立/招牌下却不见几个活人 //墨尔本,灰色的墨尔本/ 你郊区的冬夜叫人心惊/寒冷的月亮无人欣赏/惝恍的诗意留给了异 乡……墨尔本,灰色的墨尔本/你常让我想起精神病院/一个人缩着 脖子老老实实/凝视着大片不肯离去的乌云”(〈墨尔本,灰色的墨 尔本〉)。流落异国的诗人如果长久地陶醉在自己流放者的歌声里而 不能自拔,他的艺术便难有太大的出息,乡愁是无法回避的主题(在 这方面,欧阳昱也留下了自己的力作,他在〈永居异乡〉中写道: “我和我的故国/常在电视上见面/而我未来的家园/是飘浮在空中 的城堡/我没有自己的土地/我只有一厢情愿”,又在〈无题〉中写 道:“我看见漫长的日子底下/有一只手/在缓缓打开/空空如也的 信箱”),但不是唯一的主题,在某一些老一代海外诗人那里,乡愁 已在诗中成病,思乡几乎已成为他们的专利,这其实是心灵空间的狭 小和表现手段的单一所致。欧阳既没有被这种老传统带走,也未如海 外诗人中的新一代那般去媚种俗:作“流亡”状,故作姿态地与想像 中的现实回忆中的过去做一番虚假的对抗,陷于自哀自怜自吹自擂的 怪圈,或自我封闭地死抱住旧有的艺术主张不放,为风格和诗人的形 象在写作……欧阳昱没有这样,他把自己的诗扎根于新的现实之中, 勇于面对具体的生存环境和更加开放的艺术空间,在不断更新自己观 念的同时使自己的诗有了新的拓展和表现。他在未入本集的〈我想〉 一诗中写道:“我想写诗歌/一种不像诗歌的诗歌//一种没人写过的 诗歌/一种 诗人不写的诗歌……我想写一些/从下到上的东西//一些从右到 左的东西/一些从现在到古代的东西//一些从男人到女人的东西 ……我想写一些没法用手写的东西/一些和思想一样快的东西// 一些和思想一样黑的东西”,这是一首精彩的诗作,亦是欧阳昱的诗 观阐述。他在一篇〈谈诗对话录〉中,有更具体深入的表述,当对话 者提及“我看过你最近写的几首诗。你的诗风似有所改变,更加口语 化、更加平实、更加不像诗了。”他的回答是:“诗歌离人类已经越 来越远,它已经不再是交流,而是阻碍交流的工具,是故弄玄虚,是 诗人为自己营造的一个精制的坟墓。诗人面对的只是诗人自己,他的 梦呓只有他一个人听得懂,恐怕连他自己也未必懂,在这个信息通讯 高度发达的时代,诗人成了无数台制造信息的机器之一,他以为他的 任务就是不断创造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形象,他被不断求新的欲 望所撩拨,把写诗当成了一种纯粹的体育活动,向高难动作进军,以 期夺得评委的青睐。然而,当代诗坛是没有评委的,能够作为评委的 大众早已弃诗歌如撇履,剩下的不过是一批低能儿、落魄者、无病呻 吟之徒、堆砌文字的工匠、以及形形色色靠自慰才能聊以生存的家伙 ……诗歌已经日薄西山穷途末路了。对于我个人来说,唯一的出路在 于回到原始,一切从零开始。”诗人于坚在其〈棕皮手记〉中曾谈到: “让语言回到它来的路上去。”我也曾在〈饿死诗人,开始写作〉一 文中有过相似的表述:“把磁器打磨光滑的活计,耗费了多少中国诗 人的生命。让石头保持石头的粗砺回到石头以前。到语言发生的地方 去。把意义还原为一次事件。”以“非诗”的方式力图对既有的“诗” 予以改造,使其焕发出新的能量与活力,是国内少数几个诗人自觉的 努力。远在澳洲的欧阳昱现阶段的诗正与这一(被理论界称为“后现 代”的)流向不谋而合,在作品中的表现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在 〈我的家在墨尔本/我的家在黄州〉中,他过瘾似的反复戏拟着古诗 的名句,玩得殊为巧妙:“我的门前/就是(信息)高速公路/每天 过尽千车/皆不是/肠断白苹洲的那种”,“我在郊区住的平房挺舒 服/无法也不必望断天涯路”,“我在长夜难眠的赤县天/听那一辆 辆不知干嘛开个不停的车子”,“我的家在黄州/那个大江东去的城 市/浪淘尽的岂止是千古风流人物”,“我的家早已不属于我/父亲 作古进入了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的境地”“老大离家老大回/变了 样子的只有城市本身”,“总想有朝一日回到我/墨尔本的家//写一 写你这个田园将芜胡 不归的准澳洲老头”。中国的古典诗歌固然是伟大的,再伟大也是祖 先的光荣,自以为握有这伟大传统的当代诗人,如何使之再生活力作 用于我们今天的写作呢?仅靠顶礼膜拜和摇头晃脑地吟咏、自我炫耀 似的引经据典恐怕是不行的,戏拟是一种活用,使之在现代的语境里 再生光华,从而丰富我们的现代汉语。〈墨尔本上空的月亮〉是欧阳 昱一首英文诗的中文自译。月亮几乎是中国古诗的永恒题材,咏月和 悲秋一样,已经成了中国诗人的条件反射,如欧阳昱在这首诗中所说: “千百年来/你使多少中国诗人发狂/李白床前明月光/李煜剪不断 理还乱是离愁/杜甫月涌大江流/温庭筠鸡声茅店月/王维明月松间 照/张继月落乌啼霜满天”,面对这一片片先人的月色,欧阳昱该如 何升起他墨尔本上空的月亮呢?“在一个没有时间的夜晚/我哀悼一 首/关于现在的/中国古诗的失落//可是墨 尔本上空的月亮/对此一无所知/年轻得只有两百秒的历史/人造的 光线不仅仅只有寒意//你以 空调的情绪/在墨尔本上空闲荡/可你今晚看上去怎么这样一副他妈 的澳大利亚相/怎么这样吊儿郎当?……你太满足于分享/在月球的 岩石间/插一杆破旗的骄傲//别理他们那殖民的本能/ 他们一摸你就失去你……你早己被我们,被我/用抒情诗行殖民/以 无眠而驯服/用一个单字而中国化:月”,墨尔本上空如此年轻的月 亮也难得乾净,它早已被人类用古老的抒情诗殖民,同时也被另一种 东西(现代文明?):“你没法停止酒醉的引擎/a.b.c电视台上的 rage/无名夜鸟 古怪的尖叫”,因此诗人的哀悼最后变成了诅咒:“为我/为我/我 不愿再走到外面/害怕看到你/害怕对你一星半点的回忆/害怕啊b loody害怕/墨尔本上空 //那杂种的月亮”,这是一首解 构的诗,在对老月亮的文化意义的解构中,升起了属于诗人自己的一 轮新月──即这首拒绝千年流俗充满新意的作品。而在〈写于金斯伯 雷,墨尔本〉中,诗人的消解意识甚至已经渗透至诗行之间:“在生 命划上引号/在爱情用虚拟/在记忆没有完成进行时/在情感套进括 弧//在电话四 通八达/在钤哑/在漫天自由的电波/在无家//在谁也不留的大 陆/在孤岛/在无处发泄的关头/在小草……在生命蜕变为生存/在 活着/在思想无聊成思乡/在不了”反讽的张力充斥在诗行之间,像 绷紧的弦。在〈我爱湖波〉中,他又变得轻松幽默起来:“我爱湖波 /湖波不爱我//我 爱月亮/月亮不爱我//我爱高山 我爱天空我爱大海/它们都不把我爱//谁若爱我/等于是爱了高 山天空大海月亮和湖波”,貌似智拙的寥寥数语却富含理趣,读罢令 人会心一笑。欧阳昱在〈谈诗对话录〉中曾指出:“中国诗歌是没有 笑的。这种没有笑,是中国诗人的大不幸……无论是大诗人还是小诗 人或者无名诗人写的诗,都不能使人产生丝毫幽默感……写什么鸟, 什么牛,什么花,什么小草,或者在那儿言愁,言苦,言孤独,写些 故作深沉、深刻,故作有情、有型(套用一个香港词)的东西。”缺 乏幽默既是中国的文化传统亦是中国人的生命状态,现代主义情结深 重的当代诗坛又为这种先天不足找到了新的借口,他们视幽默为小, 深沉为大;机智为小,智慧为大(如此这般的二元对立),文化观念 又一次抑制了中国人的生命,结果便幽默不起来了,小幽默玩不了大 深沉又做不来,大智慧弄不来小机智又不屑于弄。所以我说所谓“后 现代”首先是一种人生状态,自然也包含着一个诗人的写作状态。欧 阳昱用口述录音的方式创作的一系列诗作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 〈无题(一棵树)〉似乎是对美国诗人史蒂文斯一首名作的戏仿, 〈无题(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不露声色地写了一条鱼的命运。 也许更重要的是他所采用的方式(口述录音)带给我们的启示:正襟 危坐的写作状态是否可以改一改?那种沉闷的写作状态带来了多少沉 闷的诗篇?新老学究们也不必为这样的方式跌破眼镜,好诗往往就是 在即兴中诞生的。  欧阳昱在一封信中告诉我他在出国前仅在《飞天》杂志上发表过一 首诗。这使我想像多年以前他出国的心态,他一定没觉着自己是个诗 人,仅是为求学而去──这种健康的心态太重要了,是他的艺术和事 业在异国得以发展壮大的前提。而许多以中国著名诗人的身份出去的 人,他们在彼岸的状况我们多少也看到了,艺术上走入固步自封的死 胡同,生存不断遭遇危机,一切都缘于那从计划经济时代带出去的心 态,好像只要我是诗人,你们就都得供着我。重新做个诗人,从做人 开始──是他们面临的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鲁迅那拨人当年出去都 是先做学生然后才为文为诗的。欧阳昱正是新一代留学生中的一个, 我对由此产生的作家、诗人的更大期待在于──异国他乡对他们来说 ──往往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欧阳昱的历程已经说明了这一点,他是 优秀的,也是重要的,当一些诗人注定要与一个旧时代一块走过去, 另一些人则承担起现代汉诗世纪跨越的重任,欧阳昱属于后者,他以 其充满前瞻意味和探索精神的诗篇为现代汉诗的发展做出了应有的贡 献。他的祖国应该了解他的成就──这或许正是本书出版的意义吧。  作为一篇写在前面的文字,即使是完全必要的也已经显得太长了。 我就此打住。请读欧阳的诗,请领略他用母语为我们描述的南半球那 充满魅力的墨尔本之夏。 一九九七年八月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