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1998年4月第45期 宋非 死、爱与诗 (一)   这是光一样纯粹的渴望   亘古不变地照在   白昼和黑夜的流转之上     ──宋非〈二泉印月〉  我常常想起一个研究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的日本朋友。他曾经告诉 我,在日语中“死”和“诗”的发音是相同的,意义也是不可分割的。  对不朽的诗和艺术来说,爱和死,是最永恒的主题。正是对爱和死 的沉思,使作品超越了时代,进入了纯粹的,无时间的存在之中。  在我的想像中,盛开的樱花像雾一般,灿烂得彷佛不真实。那寂静 中纷纷飘落的粉红色花瓣,把树后面的开阔的天空暂时地掩盖了起来。 樱花开放时的绚丽和凋零时的感伤同时地涌到了我的情感之中。  德国大诗人里尔克说:“极端的美总是带有死亡的气息”。   (二)   熔五彩的骨架   补总是漏下阳光的天   用鱼骨之形   衔接夜与昼的交合之地   不停地数   我们离开和要住进的空屋   成了生命中最蚀骨的嗜好      ──宋非〈禁忌〉  “这夜,多么的黑暗,寒冷和漫长!”  人类的一切精神活动都是为死而进行的;死的感受是“个体意识” 从“因陀罗网”一样的“集体无意识”中挣扎而出的必然结果。个体 意识就像一束光,而集体无意识则像包围着光的无边黑暗。光所照的 范围越大,黑暗的边界就越广阔,死的意识就越强烈。  基督教中的“原罪”意识就是光对黑暗的恐惧,是有限的生命对无 限的时间的对峙。但是光再强,最终仍然要归于黑暗。  人类为了弱化无边的死之黑暗,建立了以下的机制:  1)承认个体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之间的差异和分裂,但用宗教的形式 掩盖住死所象徵的集体无意识之深渊。基督教就是如此,十字架是人 的两种冲突状态:生(站立)和死(平躺)的象徵。而基督用他的血 和肉覆盖在生与死的对立上,从而救赎人所携带的原罪。  2)否认生与死的差别,确立“现世”为唯一的存在。这是儒家思想 的核心。“不知生,焉知死”否定了生死界限,现世伦理成了唯一的 准则。按照梁漱冥的说法,中国是伦理社会,按我的认为,儒家思想 就是伦理的神化和形而上。在儒家思想中,人常常是“虽生犹死,虽 死犹生”。伦理的规则一方面使生存于其中的个人忘却了死的恐惧, 把希望寄托在一代代子孙的繁衍上,但另一方面否定了个人意志存在 的合理性。所以,中国文化中以放弃个人思想的自由为代价,从而换 取不直接面对死的恐怖。  3)在看到生死差别的同时,否定生的意义,只承认死的唯一性。现 世是易变的,不真实的,令人痛苦的。唯有集体无意识是永恒的存在。 这是佛家思想的取向。  但是,近一百多年来,人类对死的解决机制从根本上崩溃了。在西 方,尼采宣告“上帝死了!”。在中国,鲁迅指出,中国发黄的经典 上写的只是两个字“吃人”。是以,有“五四”运动,有“文化大革 命”。这一切都反映了中国文化深处的焦虑和幻灭感。实际上,人类 缺乏意义定向的危机才正在开始显现。 (三)   多情人于沙漠的枯骨上   插珍奇的紫藤花一株   花萼奇长低垂   在驼铃中摇曳   长达三尺六寸     ──宋非〈轮回-3〉  爱是个体意识在确立自我的基础上,想体认集体无意识,达到完整 的渴望。所以,爱是对死的认同,对自我的放弃。爱使个体的生命脱 离开“集体意识”,冲破社会的整体压抑的真正动力。这是为什么集 权社会非常害怕有人陷入爱的缘故。因为爱使一个人认识到他/她不 仅仅是社会的成员,更重要的是完整的自我。  性则是通过生物的繁衍机制来抗衡死,代表生物最原始,也是最根 本的欲望;非常神秘的是:爱和性总是处于不可分离的冲突之中。  爱显现了死的许多特徵,死是自我意识消亡,完全,永恒地回到集 体无意识之中。而爱则是短暂地抛开自我意识,进入无意识之中。因 此,爱是一次又一次的死之演习。爱的高峰体验中最重要的就是自我 的放弃,而达到瞬间的忘我之境。  爱和性的冲突就像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大海上开放的红色的玫瑰,呈 现出极端的孤独和绝对的美。爱和性的冲突在意识世界中显现为偶然 性。  诗的本质就是爱和性的冲突在意识世界的呈现形式,因而诗性就是 偶然性;诗人的天才在于:进入和承受爱和性的极端冲突,在此冲突 中回到语言之根,将语言还原为感觉,把每一首诗都构建为一个独立、 自足的世界。当此冲突以自我意识为载体时,就是王国维在《人间词 话》称之为的“有我之境”。而当自我意识仅只是一面像叔本华描述 的“绝对之镜”,照见爱和性的冲突时,就是王国维称之为的“无我 之境”。  必然性是意识世界的组织规则,如果我们完全遵从必然性,我们就 成了空心人和群体人,我们看上去享有一切自由,而本质上我们没有 任何思想。这种情形正是现代社会的普遍特徵,人产生了对偶然性的 极端恐惧,不再具有真正意义上的诗性。海德格尔就深深地意识到了 现代社会的这一危机。  但是,体验爱与性的冲突,体验偶然性也是非常痛苦和令人恐惧的。 这一点可从任何伟大诗人的生命历程中找到证据:里尔克的哀伤,荷 尔德林的流浪,波特莱尔所歌咏的《恶之华》,兰波所崇尚的暴力反 抗。应该说,海子的卧轨,以及顾城的悲剧都与爱和诗的偶然性、不 确定性有关。尽管很多人指责他们的死有其它的原因,但是我想争辩 的是这些原因都是生命中最深的冲突──爱与性冲突在日常世界中的 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