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1997年6月第40期 鲍赫斯诗抄 ◎秀陶译  趾 甲 日间柔软的袜子娇纵它们,钉满了钉子的皮鞋呵护它们。但我的脚趾 们对这些都不屑一顾。除了长趾甲而外,它们对什么都没兴趣。那些 角质的小板,半透明且富韧性。它们长来是为了防卫,然而防卫谁呢? 愚蠢而不信任人的这些家伙,它们一直都是一刻不停地从事那细致的 武装。它们排斥全宇宙,宇宙的迷人处它们全不管,只是无尽地从事 于那种无用的尖端。那尖端却一再地遭到粗暴的剪刀之修切。在九十 天的胎封至黎明之前,它们就从事那唯一的劳作。当我被停放在一灰 暗的室内,于凋萎的花朵及符咒之间,它们将仍继续那固执的工作, 直到腐烂使它们缓和下来。它们──以及我脸上的胡须。  梦 虎 童年时我是老虎的热烈崇拜者。不是豹,不是亚马逊丛林或巴瑞纳流 域的绿洲内,那种带斑点的“老虎”,而是有条纹的,堂堂皇皇的亚 洲虎。仅止骑在象背的战士,立于城头方敢面对的老虎。我常在动物 园的笼子前面无尽地逗留。我以老虎的辉煌与否来评断巨大的百科全 书及自然史的典册。(我仍记得那些图片,而女人的眉毛同微笑我却 常记不得了。)童年已逝,老虎与及我对老虎的热情虽渐苍老,但仍 然梦魂牵绕。在那种沉入而且混乱的层次它们仍占优势。所以当我入 睡,有些梦境仍令我高兴,虽然瞬间我便知道是在作梦。我于是便想: 这是个梦,一种纯然的意志之转向;现在我具有无限的法力,我将创 造出一只老虎。 但是啊!无能!我的梦永不能造出那个我所希冀的野兽。老虎出现了, 但却是充填的水皮货,或者形态上总有些变形的缺点,或者荒唐的尺 寸,或者不够牢固,更或者带点狗同鸟的味道。  对话的对话 A:“当沉迷于追索不朽的观念时,我们着意地  不点灯而让黄昏 渗入。我们看不清彼此的面  容。他重复地说灵魂是不朽的。马斯 当略·  费南得兹的声音,冷漠而甜美,其折服人的  程度,比 炽热尤有过之。他要我相信躯体的  死亡无关重要,死亡只是必然 发生于人的最  无所谓的事实。我坐着,玩弄着马斯当略的  折 刀,打开又折合。附近有不怎么好听的手  风琴磨出一支拉·康巴 西达;一支残破而唠  叨的老歌,很多人喜欢就是因为它老──我   提议马斯当略同我一起自杀,那样我们就可  以继续讨论而不 被打扰。” Z:(玩笑地)”我猜想最后你们决定不那末干  。) A:(现在全然地神秘起来)“我真的一点也不  记得那晚我们是 否自杀过。”  地狱 I. 32 在十二世纪最后的几年,自黎明至黄昏的每日每夜,一只花豹望着几 片木板,几支垂直的铁杆,移动的男男女女,一堵厚墙,或者一条被 落叶淤塞的水沟。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所期望的是爱,是残酷 以及撕裂一点什么的那种灼热的乐趣,以及风中带来鹿的气息。但心 中总有点窒息同叛逆,而神便托梦对他说:“你活着也将在这笼中死 去,就是为了要叫一个我认得的人见你若干次,他不会忘记你,他会 把你的形貌写进一首诗,这诗在天地间会有它一定的地位。你虽受监 禁之苦,但会藉这诗出名。”神在梦中对这头动物的兽性作了启发, 让他洞悉了因缘,并接受了他的命运;但当他醒后,他只感到一种不 怎么清晰的顺从,一种断然的混沌,毕竟这个世界的运作对野兽而言 是太繁复了。 若干年后,但丁垂死地躺在罗凡纳,蒙冤,孤独,一无特别。神托梦 告诉他,他命定的神秘同任务;但丁惊奇不已,总算得知了他的身份, 他是谁。他所受的苦难也算是蒙恩了。传统即是如此。他觉得一生被 赋予一种无极的什么,而现在他却失去了,再也不能复得,连回望一 眼也不能,因为这世界的运作,对人而言是太繁复了。  目击者 一个灰眼灰须的男人,站在新石筑的教堂旁边的马厂内,在畜牲气息 中,谦卑地寻找着死亡,一似旁人寻找睡眠样。天色,遵循着浩瀚的 秘法,一点一滴地在这卑微的角落渗入阴影。外面是一片已耕作的田 野及一条深壕,积满了枯叶。林边的黑泥地上,时而可见到野狼的足 迹。那人睡倒、入梦,被人遗忘。天使们唤醒他。现在,英格兰王国 黄昏时惯有的钟声响起。那人,孩童一样,见到了窝登的面具,那令 人狂喜虔敬而又恐怖的木偶,被罗马的钱币,沉重的法衣、马、狗及 囚徒等祭品所压弯。黎明之前他将死去,他心中的一切,那些最后目 击的异教的祭典,都将随他的死亡而消失。当这个撒克逊人死去后, 这世界将更短缺一点。 这种事件影响及每个角落的人。当一个人死亡,将丝毫不减地波及每 一个人,令每人都折损一点。这,或令吾人不解。除非宇宙有记忆, 如诡辩的神学家认为的那样,否则人死终会有某事,或无尽的事物随 其而死。 时流中有一日,最后看视基督的双眼会闭上。璜宁的争战,海伦的爱 情,每人都因各自的死亡而消失。当我死时,什么将随我而去?这世 界将会失去什么可怜易逝的玩意呢?马斯当略·费南得兹的声音么? 西朗纳及夏加斯旷地上杂色马的形象么?红木书台抽屉内的一支硫磺 棒么?  黛莉雅* 我们在十一街的转角互祝了再见。在对街的人行道我转身回望,你也 转身并挥手向我说再见。 整条河一样的车辆行人流过我们。那是个平平常常的下午的五点。我 怎知道那条河便是阿契朗,那条悲哀而又无奈何的河呢? 我们一直不曾再见,而一年后,你便去世了。 而今我拣出记忆细看,觉得难以相信,那样随便的分手,竟成了无尽 的别离。 为了要明了这些,昨夜晚餐后不外出而重新阅读柏拉图以他老师的口 气所说的遗训,所谓当躯体死亡时灵魂或会脱走。 而现在我不知道要采信这段不祥的译释,还是我们那确然的别离。 因为灵魂要是真的不死,则我们不拿分手特别当一回事便属理所当然 了。 互祝再见便是否认别离。正如同说:“今天我们玩别离,但明天我们 会相见。人发明了再见,正因为他认为他多少都是不朽的,不管他是 多么的无由而短暂。 黛莉雅,总有一天我们或会重续对话,在那条河边呢?在平原上一个 湮灭的城中,我们要互问曾否就是鲍赫斯同黛莉雅。  *原题为Delia Elena San Marco。  鲍赫斯与我 所有的遭遇全是另外那个人的,是鲍赫斯的。我机械地在布宜诺司爱 丽司踱踱停停,现在望着一个入口的拱门或者一道铁闸。鲍赫斯的消 息自邮件抵达我,我见到他的名字在学院的候选人名单上,或在传记 的的典册上。我喜欢计时沙漏、地图、十八世纪的印刷品、咖啡的味 道以及史蒂文生的散文。另外的那个也与我有同好,有时想同演戏一 般装成不一样,也妄然无效。说我们的关系不友善是过份的说法;我 活着,我容许自己活着,这样鲍赫斯才能创作他的文学,这文学也便 印证了我的存在。我不讳言他也极力地创作了几页有价值的作品,但 那几页救不了我。或许由于那好的部份不再属于任何人,甚至不属于 另外的那个,而属于西班牙语文,或者属于传统。否则我必命定于消 失,一定的,而且只有小部份我的顷刻能够留存于另一个。一点一滴 地我转让一切予他,虽然我能全然地了解他的怪僻,他的喜欢作伪, 喜欢夸张。司宾诺查认为万物都想保存各自的本性;岩石想永远当岩 石,老虎永远作老虎。而我──如果我还真算得上是什么人的话── 却不得不活在鲍赫斯里面,而不是活在我自己里面。我自他的书中只 认得出很少的自己,比自很多其他人的书中都少,比笨拙地乱弹一只 吉他还少。多年前我试图将自己从他释放,我经历了中下级的神话, 而与时间及无限玩游戏,而现在那些游戏都成为鲍赫斯的,我又得搅 点新花样了。所以我的生命便是遁走,而我已失去一切,一切不是归 于湮灭便是归属了另外那一个。 我不知我们中那一个正这样写着。 译后  有关鲍氏之介绍请参阅本期刘耀中先生之专文。  刘耀中先生在着手鲍氏之专辑时,寄下七首鲍氏之诗作要我翻译。 我在译出他的两首〈迷宫〉之后,愈念愈不能满意,意思虽勉强译出, 但同他原来西班牙文的尾韵,了结于铿锵的A、O一比,我的译文只能 算是苍白的僵尸。 无奈之余,那五首韵文诗我不得不放弃,仅取了刘先生寄来的两首散 文诗〈梦虎〉及〈对话之对话〉,外加我自英译的《世界散文诗选》 中摘取的几首,凑成现在的这些。  同时写作散文诗及韵文诗之大家如鲍氏,自深能理解二文体之不同 处,运用之际,何者适于何类题材,甚至于其最后之效果亦必在其控 握之中。至于被译作另一种文字时,何者被牺牲,何者得保留,或不 是任何诗人预先考虑得到的吧!  鲍氏的这几首散文诗确属极品。译者曾想替各诗中之地名、人名、 典故等查询一番,加点注解,后来一想这样通透的作品,诗人原未作 注,译者何权妄添蛇足。读者如欲进一步了解不妨自己去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