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1997年6月第40期 王家新  纪 念 1 又是独自上路:带上你自己 对自己的祝福,为了一次乌云中的出走。 英格兰美丽的乡野闪闪掠过, 哥特式小教堂的尖顶,犹如错过的船桅 曾出现在另一位流亡诗人的诗中。 接受天空,墓碑与树林的注视, 视野里仍是一架流动钢琴 与乐队的徒劳对话,而你自己 曾在哪里?再一次丘陵起伏 如同心灵难以熨平。 2 虚幻的旅行。下午二点钟 唯有检票员怀疑的眼神,表示了 某种肯定。“梦里不知身是客”,你试着 在另一种语言中把它复述出来, 而在对面,窗外的天又亮了一下, 在另一种主客置换中,幸福的人 正悲伤地读着一本罗曼司…… 直到从车厢过道的地毡上,开始飘散 被吸收的乌云的气息(它好似 做爱后留下的)。“看在上帝份上”, 买下一份《泰晤士》吧,不是为了读 是为了把脸藏在它的后面。 而铁轨,如同一个被反覆使用的词 承受挤压,不再发出呻吟。 3 这就是众神的土地?“我来到这里 为了一首十四行诗”。从凯撒大帝的踟蹰  不前(他的力量已为 另一片大陆所耗尽),到弥尔顿、叶芝 相继在他们自己的词句中受阻, 历史一次次扬起骑者的滚尘 在历史里一个帝国的意志形成,却失陷在 对它自己的叙述里…… 列车再一次摇晃着周末度假的人们 朝向永不可及的地平线。 而何时,那让人暗自神伤不已的“蓝花花” 已化为一个满脸雀斑 在中途上车的女大学生。 4 于是另一个旅程浮现(如果你学会 以宇宙的无穷来测量自己):从北京 到一个个缓慢无尽的外省…… 如同履行一种仪式,在节前 回老家看望父母的人们,期待渐渐 让位于恐惧(“良知”是它的学名) 尘埃中一声河南梆子闹起:到站了 而你茫茫然不知走向哪里。 (你将再次回到那里,作为陌生人 或者永不?)春节。“穷人的宗教” 父亲的咳嗽。一片无神的乾燥土地 到处是尘埃的金色手艺与祝福, 泥土的酒与伪造的三五牌烟,一起  呛入你的灵魂…… 5 “不是在异邦学会了讥讽,是人到了 讥讽的年龄”。回忆如一支冗长的挽歌 在寻求与讽剌的平衡。 雀斑女孩又在轻晃着她的双腿 眼中发出了物理的蓝色(而不再是梦的) 随着耳机中那无以领略的节奏。 你想到了家乡,父亲的咳嗽传来, 你想起“祖国”,奥德修纪却在风暴中闪现 (而荷马是否应该修改那个虚假的 史诗的结尾?)你放下《泰晤士》 于是母语出现在泪眼中…… ──远远地,从风云徒起的天空下 升起一个审判的年代 强烈有如音乐,迎面又错过去了…… 6 偶尔的出游,伦敦远了(乌云 仍在反覆地修辞着那个乌云中的城市) 这是时间的逆行:火车向北;再向北 为的是让你忍受无名。 “在叶芝的日记中我遇上面具:他总在 他不在的地方”。而火车照行不误, 火车不再抽着那种十九世纪烟卷 (哈代的沼泽却在你的头脑中燃烧) 火车绕开了呼啸山庄,为的是空出另一条路 让你自己通向那里。 而当它再一次停稳时,你终于 想起了可怜的拉金:“像从不看见的地方 射出密集的箭落下来变成了风。” 7 那么我是谁?一个僭越母语边界的人 音乐对话中骤起的激情?永不到达的 测量员?被一只乌鸦所引证的 隐喻?那么又是谁,为了哈姆雷特 永不从自己的葬礼回来 最后却发现这并不是一出悲剧? “当北中国一扇蒙霜的窗户映出黎明 浊雾扑向伦敦那些维多利亚式街灯” ──而你曾在那里?不,那已是 另一些人。永远有一种风暴 在记忆中进行;永远有一只未被杀死的 信天翁,在你的船后追逐 而我宁愿做个幸福的人。看在上帝份上, 让它摇着我,摇着,直到我能听出 一种从未听到的话语 8 短暂的旅行,长于百年。 人在一首诗的展开中就历尽了沧桑。 车过约克郡:它更空了 而树木退向天边,犹如正在消逝的和声, 车更空了,空得就像为你一人而准备的 旅行,空得使你几乎都要听到 从空中发出的声音…… 其实我已不在这列车上:为你祝福吧── 终点即是斯卡堡海岬,而它通向无地 那里,一座座承受狂风的童话式小旅馆 如同诸神丢弃在夏天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