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1996年12月第37期 约瑟夫·布罗茨基的诗路历程 ◎黄灿然   俄罗斯诗歌纽带的断裂  一九八七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籍俄罗斯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 (Joseph Brodsky)一九九六年 一月二十八日病逝于纽约,享年五十五岁。据外电报导,布罗茨基是 因心脏病在梦中逝世的。据说他抽烟很猛,心脏一直不好,曾做过两 次手术。  布罗茨基是当代诗歌巨人,他的逝世带来无可弥补的损失是明显而 直接的。他的逝世除了给他生活了二十年的美国和他的祖国俄罗斯文 学界带来震惊和悲伤之外,一些中国诗人,尤其是一些青年诗人亦会 陷入同样的震惊和悲伤:布罗茨基的诗歌尽管因为中译本不理想而不 能使他们深入领悟他精湛的诗艺,但是他具有深刻洞察力的散文和令 人信服的文学评论却对他们产生深远的影响。俄罗斯的通讯社在报导 他逝世的消息时说:“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殒落了。”这可以说是自普 希金以来最光荣的赞颂。布罗茨基在谈到英国诗人W.H.奥登时 曾说,奥登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心灵。在我看来,布罗茨基至少也是 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心灵之一。俄罗斯总统叶利钦向布罗茨基的遗孀发 去唁电时说:“连接俄罗斯当代诗歌和过去伟大诗人作品的纽带断裂 了”。这句话虽然出自一位政客口中,但却是准确的,事实上这条纽 带岂只是俄罗斯的,而是世界性的,现在它断裂了。   与阿赫马托娃的来往  布罗茨基十八岁开始写诗,与彼得堡几位写诗的青年人切磋诗艺, 后来他们被称为“彼得堡集团”,他们除布罗茨基外,尚有叶根尼夫· 莱因、季米特里·博比舍夫和阿纳托利·奈曼。老大哥是莱因,布罗 茨基自称他从莱因那里得益匪浅,后来在接受美国《巴黎评论》访问 时,仍称莱因是当今俄罗斯最杰出的诗人。最使布罗茨基得益匪浅的, 应是莱因介绍他认识阿赫马托娃。“彼得堡集团”成员与阿赫马托娃 有密切来往,他们都非常尊敬她。据奈曼后来说,他们把诗带给她看, 还经常陪伴她,而她以她在世纪初认识的诗人的作品〈把她的时代带 进我们的时代〉。  一九六四年布罗茨基因莫须有的罪名被判五年劳改。布罗茨基服刑 期间,阿赫马托娃非常关心他,并说服很多朋友去探望他,还与其他 人一道筹款买东西送给他。其实阿赫马托娃一直很担心布罗茨基的命 运,尤其是阿赫马托娃是被当局盯梢的人,任何来往者随时都有失踪 的可能。她曾在一九六二年的一首诗中写道:   现在我不为自己哭泣,   只愿在有生之年不要看到   失败的金色印记   烙在这未经风霜的额上。  布罗茨基对阿赫马托娃也很尊敬,据曼德尔施塔姆遗孀娜杰日达· 曼德尔施塔姆在回忆录中记载,在所有使阿赫马托娃晚年略感宽慰的 青年朋友之中,布罗茨基是最严肃、诚实和无私的一位。娜杰日达甚 至认为阿赫马托娃高估了布罗茨基的诗,但认为阿赫马托娃非常担忧 她所代表的传统衣钵没人承接,于是一厢情愿地爱护布罗茨基等人。 事实证明娜杰日达的判断是错误的。阿赫马托娃不只慧眼独到,而且 耳朵也非常灵敏,她在读了布罗茨基第一批给她看的诗之后即认为, 布罗茨基的声音孤立,没有其他杂音。这是非常准确的判断。事实上 布罗茨基的诗歌、散文甚至个人性格──孤傲、平稳、坚定──也都 具有这个特点。不过娜杰日达对布罗茨基的一句预言却颇准确,她说 她担心这位出众的青年人“结局恐怕会很悲惨”。   与奥登的神交与结识  布罗茨基服刑不到两年便在阿赫马托娃的协助下和西方作家的呼吁 下提前获释。他在服刑期间收获甚丰,并不以为苦。其中最重要的便 是研读英国诗人W.H. 奥登的作品。其实在此之前他已从一本翻译成俄文的英国诗选接触过 奥登的诗,并且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本诗选叫做《从勃朗宁到现今》, “现今”指的是一九三七年,据说后来译者和编者均先后被捕,其中 很多死去了。那首诗叫做〈地点不变〉,其中写道“没有去得比火车 终点站或码头更远的人,/会不去或不送他的儿子……”。“会不去 或不送他的儿子……”所揉合的否定式外延和普通常识这种句法使布 罗茨基大为震惊。他自称,以后每当铺开稿纸,这个句子便会像幽灵 一般纠缠着他。他在服刑期间所读到奥登是一本原文的英语诗选,一 打开便是奥登那首名作〈悼叶芝〉。这首诗不仅整体上完 美无缺,而且其中佳句佚出。如“水银柱沉入垂死日子的口中”, “他身体的各省都叛乱”,“因为诗歌没有使任何事情发生”,“土 地啊,请接待一位贵宾”。如果说,上述句子充份体现一位匠人的精 湛技艺的话,该诗第三部份这两节诗则体现出一位大师无比的思想深 度:   时间可以容忍   勇敢和天真的人,   并在一星期里漠视   一个美丽的躯体,     崇拜语言和原谅   每个它赖以生存的人;   宽恕懦怯、自负,   把荣耀献在他们脚下。  不用说,布罗茨基读得目瞪口呆,尤其是“时间……崇拜语言”。 他一半相信这种鬼斧神工,一半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英语理解能力太差, 误读了这首诗。获释后他便开始学习波兰文,以便翻译兹·赫伯特和 米沃什的作品,同时钻研英语,翻译约翰·多恩和马维尔以及深入阅 读奥登。  布罗茨基对奥登的崇拜变成他命运的两个分水岭。第一个分水岭是 当英国企鹅出版社要出版他的英译本时,译者问他要不要请谁写个序, 他反问有没有可能请奥登写。奥登读了布罗茨基一些英译诗稿,很喜 欢,便欣然接受;接着布罗茨基被驱逐出境,目的地是犹太人的以色 列,布罗茨基拒绝,先在维也纳落脚,拜访奥登,受到奥登的友好接 待,“在奥地利那几个星期,他像刚孵出小鸡的善良母鸡那样看管我 的事情。”奥登帮他穿针引线:向其代理人推荐布罗茨基,建议布罗 茨基去见什么人,避见什么人。于是开始有一封封“W.H.奥 登转”的电报送到布罗茨基手中,奥登还要求美国诗人协会为刈罗茨 基提供一点经济援助,该协会拨出一千美元──这笔钱布罗茨基一直 用到他抵达密歇根大学任教。布罗茨基离开维也纳,与奥登一齐到伦 敦,在奥登的老友史蒂芬·史班德的家中住了两晚,不久奥登即安排 他出席当年的国际诗歌节。第二个分水岭是布罗茨基到美国五年后的 一九七七年夏天,他在纽约买了一架打字机,开始用英语写散文和评 论。他说,当一个作家用母语以外的语言写作,其原因可能是基于必 要(例如英籍波兰作家康拉德),或基于野心(例如美籍俄国作家纳 博科夫),或为了取得更大的疏散效果(例如法籍爱尔兰作家贝克特) 。但布罗茨基自称,他用英语写作纯粹是为了使自己更亲近他认为是 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心灵:奥登,也就是“为讨喜一个影子”。他还说, 即使他被视为奥登的模仿者,“对我来说也仍然是一种恭维。”十年 后的一九八六年,布罗茨基出版了他这些文章的结集《少于一》,立 即获得全美图书评论奖,次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因其诗歌成就得 奖,但他这本杰出的散文集肯定是他得奖的重要因素。这本散文集除 了向俄罗斯现代诗的重要人物阿赫马托娃、茨维塔耶娃和曼德尔施塔 姆一一致敬外,还对一些二十世纪诗坛重要人物如希腊诗人卡瓦菲斯、 意大利诗人蒙塔莱和当代同行沃尔科特进行眼光独到的评论。当然还 有对奥登其人其诗的评析:〈为讨喜一个影子〉深入展示奥登的成就 和奥登对他的影;〈论奥登的〔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则用了五十 余页的篇幅抽丝剥茧地分析奥登这首诗。关于布罗茨基这种细读,爱 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称赞说:“布罗茨基对〈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 所作的逐行评论,是对作为人类一切知识的清音和更美好的精神的诗 歌所唱的最伟大的赞歌,如果可以用评论一词来形容这篇如此欢腾、 如此舒畅和如此令人心旷神怡的权威文章的话。”布罗茨基最后一次 见到奥登是在伦敦史班德家中。在用餐时,由于椅子太低,女主人用 两卷《牛津英语词典》给奥登当坐垫。布罗茨基当时想,“我看到唯 一一位有资格用那两卷词典当坐垫的人。”   耶稣宝训:善恶观  布罗茨基在《少于一》中有一篇较少受人注意但非常重要的文章, 叫做〈毕业典礼致词〉,是他在美国威廉斯学院任教时对毕业同学发 表的演讲。说它重要,是因为它披露了布罗茨基的善恶观,从中可以 看出他为人处世的方式。这篇文章的核心是耶稣的《山上宝训》,相 信读者对耶稣这句话都耳熟能详:“要是有人往你右脸猛击一拳,就 把另一边也凑上去。”但是很多人对这种非暴力的理解也仅止于此。 事实上这句话还没完,接下去还有:“而要是有人想根据法律控告你, 拿走你的外衣,你就把大氅也给他;要是有人想强迫你走一里路,就 跟他走两里吧。”耶稣说话有三联徵的习惯,这则训话的重点不在第 一联,而在最后一联。其主旨与非暴力或消极抵抗、与不以牙还牙或 要以德报怨毫无关系。布罗茨基认为,这番话一点也不消极,因为它 表明,可以通过“过量”来使恶变得荒唐;它表明,通过“大幅度的 顺从”,可使恶变得毫无意义,从而把那种伤害变得毫无价值。他还 举了俄罗斯北方一所监狱发生的一件事做例子。有一天早上,监狱看 守向囚犯们宣布,要把放风场里堆得两三层楼高的木材劈光,并要求 囚犯们与狱方人员一齐劳动,进行“社会主义竞争”。这时一名青年 囚犯问道:“要是我不参加呢?”看守答道:“那你就没饭吃。”接 着大家都鼓足干劲劈起木材,那个囚犯也加入了。但是当大家停下来 吃午饭的时候,他仍继续挥舞斧头。囚犯和看守们都取笑他。到了傍 晚时分,看守们换班了,囚犯们也停工了,但那青年囚犯仍继续挥舞 斧头。五点过去了,六点过去了,那柄斧头仍在上下挥舞。这回看守 和囚犯们不得不认真瞧起他,他们脸上那嘲弄的表情也逐渐变得迷惑 继而恐惧。到七点,那青年囚犯才停下来,也不吃饭,走进牢房躺下 来倒头便睡。在他以后坐牢的时间里,便再也没有人号召看守与囚犯 进行社会主义竞争,尽管放风场里的木材堆得越来越高。布罗茨基认 为,这位青年囚犯可能比宣扬非暴力主义的托尔斯泰和甘地更理解耶 稣宝训的真谛。   诗艺:孤立的声音  布罗茨基无疑是本世纪一位诗歌巨匠,堪与奥登媲美──在我看来, 他甚至比奥登更上一层楼。在散文写作方面,他比奥登更完美,简直 无瑕可击:他的适而可止的分寸感,他的充满机智和自省的论述,他 的练达而又复杂的文风,在我看来都要比奥登略胜一筹。不错,他自 称意图模仿奥登。但是,被模仿者往往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弱点,而模 仿者却能处处发挥被模仿者的优点和克服被模仿者的缺点,况且刈罗 茨基远远不是一个模仿者,他是把奥登的文风发扬光大了。我在阅读 奥登时,虽然对他的真知灼见拜服得五体投地,但是奥登很多文章都 是应邀写书评的结果,其中不免掺杂一些水份,有时候会弄出一些很 枯燥的东西。例如他的《阅读》是一篇非常个性化的散文,也体现出 他一贯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卓识,但是其中却穿插一页半关于阅读别 人的批评文章时本身应拥有什么条件的清单式资料,读起来真是沉闷 无比,不得不跳过去──因为那一页半的清单无异于一片美丽风景遭 一条新开的沟渠拦腰斩断,哪怕那条沟渠有多大的价值,也是大煞风 景的。再如他在《玛丽安·穆尔》一文中评论穆尔小姐的诗歌时,用 了呆板的分类法来“解剖”穆尔的作品:“一、动物寓言……二、动 物比喻……”,然后是一大段“上纲上线”的评论。布罗茨基在这方 面非常清醒,清醒得让人觉得要是跟他面对面,定会忐忑不安。在诗 歌方面,布罗茨基虽然也是一位严谨的形式主义者,同样博古通今, 但是他也经常破格,有时也写自由诗,并且风格多种多样,不像奥登, 讲究得过份。  布罗茨基在严谨的同时有非常浓厚的实验倾向,他的诗歌之刀既坚 韧又锋利:在传统的、现代的基础上掺入崭新的当代感性。几乎所有 诗歌形式和体裁都被布罗茨基试穿过,并且都是那么匀称、适度。就 〈哀歌〉而言,他写了很多以“哀歌”为题的诗,包括〈几乎是一首 哀歌〉、〈罗马哀歌〉;其他标题和体裁如〈牧歌〉、〈变奏〉、 〈诗章〉、十四行诗、十二行诗节、〈六重奏〉、无题、八行诗、三 行诗节、圣坛诗(圣坛形图案诗)、夜歌等等,几乎所有大师试过的 并取得成绩的形式和体裁他都要试。至于风格,他更是多种多样,既 可以写得很深沉广阔,又可以轻松讽剌;可以写得很日常化,又可以 进行玄思冥想。在诗行的安排方面,他既可以工整严格,又可以长短 不一。在意象的采集方面,从鸡毛蒜皮到海阔天空,从天文地理到机 械设备,简直无所不包,又都可以运用自如,科学的意象一进入他的 诗句就立即变得服服贴贴自然而然。总之,他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之间 取得难得的平衡。  在这一切的背后,布罗茨基那个孤立的声音一直弥漫着。这种孤立 的声音是他的总体作品给人留下的印象,在具体作品上,他的声音是 安静的,而他本人也一直偏爱诗歌中安静的声音。这又与他强调非个 性化有关,这方面布罗茨基从奥登那里获益非浅,尤其是诗中很少出 现“我”。在奥登三百多页的《短诗合集》背后的首句索引里,以 “我”开头的也仅有四首。做个比较:《阿赫玛托娃诗全集》七百余 页(前言后语及注释不计),索引里以“我”开头的有一百余首; 《曼德尔施塔姆诗选》一百三十五页,索引里以“我”开头的则有近 二十首。布罗茨基不仅在诗中避免用“我”,就是在散文中,甚至在 自传性的散文中,尤其是在感情开始触动他的时候,也往往用“one” 来代替“我”。这个 词在不同的语境中会有不同的译法,“一个人”、“我们”、“你”、 “谁”、“我”、“本人”或乾脆不译出来。在布罗茨基的语境中这 个词往往要译成“一个人”、“你”或乾脆不译。他醉心于细节,醉 心于具体描写,醉心于名词,醉心于发现。他在谈到奥登的魅力时说: “奥登真正吸引我的首先是他看问题的超然与客观。他有一种看问题 不受环境与个人意见影响的能力,并能从不同方面的细微关系来看待 自己熟悉和不熟悉的现象,特别是熟悉的。我以为那就是说对你认为 了解的事物要多发呆、多想像。”布罗茨基本人的作品正是“超然与 客观”的最佳范例,而他确实也很注重处理熟悉的事物,处理它们的 微妙关系。只是,由于他声音平稳安静,语调倾向于冷淡,词语、意 象陌生而坚固,处理的时候又超然而客观,故很多读者(包括中文读 者和英文读者)并不能很好地理解他──阅读他的作品同样需要一种 安静的、“微妙的”阅读心理,因为布罗茨基“既不大惊小怪,又不 多愁善感”。一般诗歌以及一般读者对诗歌的要求都是有起伏,有高 潮,有出人意表的文字碰撞,这些都是好诗的要素,不但使诗人自己 着迷,也能剌激读者。但是布罗茨基有点不一样,他的诗看上去似乎 没有什么起伏、高潮,或者准确一点说,他在诗中把这些东西压住, 不对它们作耸人听闻的强调,他是在退潮的时候开始,而不是刻意去 营造高潮,因这里“冰河时代前的胃口”仍然会被猎奇的读者看中, 但是从“微妙关系”来看,用“立方形”、“长菱形”、“平行六面 体”和“几何状”这些枯燥的数学术语来描写(华盛顿冬天的)黄昏, 对老练的读者和诗人来说不啻是一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