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1996年8月第35期 本世纪诗长廊中的〈鸟笼〉 ◎刘荒田 打开 鸟笼的 门 让鸟飞 走 把自由 还给 鸟 笼 这首题为〈鸟笼〉的短诗,是 名诗人非马先生的杰作,自一九 七三年在台湾《笠诗刊》发表以 后,一直是海内外论者品评非马 作品的重点之一。它好就好在以 最精炼的口语,道出了一个极富 个性、形象甚为丰满的哲理,其 内涵之深之广,每个读者可以从 评论家们五花八门的诠释中得到 了解,也可以依据自身的生活经 验作出独到的演绎。 “鸟笼”和“鸟”的形象,是 哲学上的代号,象徵两个互为依 存互为对立的实体,读者与论者 尽可见仁见智,将它们解读为灵 与肉、理智与感情、个体与群体 、自由与奴役、社会与个人等等 相反相成的概念。就在去年,台 湾著名诗人和诗评家萧萧还撰文 〈逆向思考的智慧〉,以此诗喻 父母与儿女:“‘鸟笼’本来是 自由的,他保有他的‘空’、他 的‘闲’。但是,鸟住进来了, 鸟笼不再有空闲,他随时要保持 警戒状态,他失去了闲散的自由 ,所以鸟飞出去后,鸟笼才获得 绝对的自由。”我自己呢,在八 九年前初读此诗时,则感到了淋 漓的快意──我就是飞出笼来的 鸟,在展翅飞上苍穹之前,回首 对笼子说:“我自由啦,你呢, 也享用他妈的自由吧!” 到了一九八九年,非马写了〈 再看鸟笼〉: “打开/鸟笼的/门/让鸟飞 //走//把自由/还给/天/ 空” 本诗附注云,多年前写过〈鸟 笼〉,“当时颇觉新颖。今天看 起来,仍不免有它的局限。因为 把鸟关进鸟笼,涉及的绝不仅仅 是鸟与鸟笼本身而已。” 诗人何以将业已还给了鸟笼的 “自由”收回,改而还给天空呢 ?这该关乎复杂的哲学思,简言 之,是把鸟笼放到广大的背景─ ─天空去了,天空的自由是靠鸟 的自在飞翔来体现的,没有鸟的 天宇一如人间见惯的“民主”骗 局,光打着堂皇的旗子而无示威 辩论竞选等热烈场面,秩序诚是 肃然井然,却是万马齐喑的死气 。是故,鸟笼剥夺了鸟的自由, 归根到底是剥夺了天空的自由, 所以开鸟笼有如社会迈向开放与 民主之际,当局循例释放以言获 罪的良心犯,这一行动无疑是整 个社会──即“天空”──具有 自由的标志。诗中涵蕴的不但是 博大的悲悯情怀,更是富于社会 学意义的省思。 非马笔下有关鸟笼的诗,还有 〈笼鸟〉、〈鸟笼与森林〉、〈 鸟笼与金丝雀〉等多首,都各具 情致,对鸟与笼的关系从各个侧 面作了发挥,其诗情复融入恰到 好处的幽默。按说,一个诗人就 同一题材不断地翻出新意,令人 叠生惊奇,有一天他自身怕也难 以为继吧?其实不然,到了九五 年春,他又做了一首〈鸟笼〉: 打开鸟笼的 门 让鸟自由飞 出 又飞 入 鸟笼 从此成了 天空 这个“鸟笼”做成后,诗人寄 赠予另一位在密西西比河畔经商 的诗人。在异国经营小生意,一 年到头枯守五尺柜台,食少事繁 ,单调烦闷,岂不是困于一个极 端物质主义的“鸟笼”之内?收 银机的嘀嗒声便是唯一的鸟鸣了 ,这是冰冷的无从改变的现实。 既如此,何妨通达权变,做一只 “自由飞出又飞入”的鸟──飞 出则神游诗的世界,飞入乃操持 商务,务实却不粘滞,空灵但不 蹈虚,无挂无碍,人生责任与自 身志趣并行不悖,到了这一境界 ,所有障碍不复存在:鸟笼成了 天空。 纵观非马这三首诗,我想起了 禅的三个境界:见山是山见水是 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 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鸟笼先是 天空的对头,最后合为一体。诗 人的境界层层递进,每一层都有 独特的风光,其升华并非对前者 的否定,而是诗人灵感的自然延 伸,它们的多解性恰如多棱镜, 折射出极为多彩的感性和理性世 界,其精粹与丰富,都已到了极 致,完全地展现了现代诗对于传 统诗的巨大优势。 以短诗独步当代诗坛的非马先 生,将这一系列鸟笼诗,贡献给 本世纪的诗的长廊,它们所达到 的艺术高度与哲学高度,在同类 题材中,以我的管见,尚无人可 企及,值得我们继续探索下去。 1993/3/8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