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1996年6月第34期 诗歌的关心 ◎严力 现在坐下来谈诗好像首先要换 一种呼吸方式才能流利一些,那 些汹涌的物化的文字改造了人体 的许多器官,不被物化的文字紧 缩在体内的某一个角落,有逐渐 变成癌细胞的趋势。这可是连外 科医生的手术刀也难以施展的体 内,带着这样的体内,一群诗人 凑在一起,有一点像向某一座新 建的医院去报到的感觉。但就像 我以前曾经提到过的,这种癌块 也许是铀块,可以裂变,能量将 是极其可观的,所以,诗人将首 先是语言的物理学家,语言的原 子弹和核发电站刀是他们的产品 ,所以,有些社会现象会遭到轰 炸,有些社会环境会遭到光明的 建设。 而重要的是诗人自我的建设, 现代诗歌必须一针见血,因为物 化的社会每天都会发明许多装饰 性的外衣,外衣越来越厚。文字 的华丽越来越有与其同流合污的 感觉。以,前当我们(中国现代 诗人)手中握有的人类生存数据 不完全的时候,我们很难仅仅因 为某个国家与民族的经验来界定 现代诗歌的定义,而西方人在了 解东方以及苏联的生活实质之前 也无法界定。现在是时候了,各 种文化背景和制度的情况通过快 速的媒体以及出国旅游、留学等 交流让诗人们拥有一块真正的地 基去建设自己的语言大厦。我们 接近了终极意义的写作,从全球 性的心理体验来认识人类本身的 局限性必使现代诗歌有一个最接 近终极的定义。 在这之前,我们(中国现代诗 人)仍有许多事情可做,首先是 解放词语被政治所误用了的概念 ,要知道文字也是人,有许多文 字还在文字群中当着奴隶,所以 要解放文字中的黑奴。就我看到 的最近几年的中国文字中,解放 的最多的是性文字,这是根据需 要去解放的,因为多年不见而在 寻找,这是一种丢失的文字,仅 仅寻找丢失或多年不见的文字不 是一种全面的解放,解放是指我 们每天使用的已经熟的不能再熟 的文字,也包括造句的逻辑,这 些东西因为已经培养了我们的习 惯而被忽略,我们还忽略了联想 和想像,一些习惯了的联想和想 像局限了我们的敏感度,中国的 文化传统和政治运动造就了中国 人和中国诗人的联想与想像的模 式,这里不需要我来举例,因为 可以随意抽出一册我们书架上的 中国诗人的诗集就能看到。当然 ,书架上还有许多翻译过来的西 方人的诗集,但是语言的造句逻 辑在翻译中改成了中国式的,有 许多我们认为的过于跳跃的联想 和过于极端的想像被中国文字内 含的历史化解或偏离了。许多诗 人学到了形式和跳跃,但没有学 到他的形成诗歌的来源──生活 方式,当然我们也无从体会他们 的社会问题对人性的顺应或扭曲 。所以,我们更多地要学习自己 ,把自己作为一个实验品在尽可 能多的社会条件下领悟文字所能 表达的范围。我曾对美国人在人 类丛林里的自生自灭的处境感到 惊喜,更多的自我涌现在生活中 ,尤其是纽约,“动物”齐全, 语言来自全球,结果主要是以英 语来进行竞争,但“动物”们改 造了英语,在适应英语的过程中 改造。所以,才有不少用第二语 言(英语)写作的人拟定了自己 特殊的英语风格,他们和英语的 译者一起校对译后的英语与他们 母语的差别,这种努力可以从布 洛德斯基的英语诗中看出。中国 诗人面临的已经不是土地的国界 ,而是语言的,虽然我住在纽约 十年,但依然以母语创作,在语 言中我没有跨出国界。我也不因 为有人对翻译抱有极大希望而改 变我对自己母语的审视与解放, 只有踏踏实实在母语中领悟产生 文字品种的土地,才能继续或再 次对生存状态一针见血,语言中 共通的东西来自人体,不同的文 化和生活传统对人体的扭曲需要 各个国家的人进行自我揭发才能 说到点子上。所以,依然是那句 老话:自救! 自救,说到了中国诗人为什么 还要坐在一起进行谈论的重要性 ,其实坐到一起的是同一种文字 和语言,它们需要互相拆卸笼子 ,有许多种所谓的创作风格其实 只是比其它笼子更精致一些的笼 子,因为这样的笼子可以挂入刊 物这间房子里与赚钱的流行匹配 ,这就说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事 实:许多中国诗人认为自己的诗 能在许多刊物上发表就证明了是 个大诗人了。我这样说是因为中 国现在有多少严肃认真的刊物呢 ?少之又少。自救也包括在经常 发表诗作的陶醉中救出自己。这 里我要举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 那就是人类的收藏癖,社会上有 收藏癖的人很多,许多人的收藏 是倾家荡产地收藏,而且以后也 不是为了卖掉它们的藏品而发财 ,况且许多被收藏的主题不是能 卖的主题,收藏心理是过程与积 累以及完美的享受。那么,创作 者诗人的创作也可能是收藏自己 创作的过程,是一个既花钱又付 出的过程,不少诗人也不断向世 人展示他们的“收藏”,有时候 得到一些报酬。但这些报酬类似 展示“收藏品”的门票,是鼓励 你再收藏(创作)再展示的,不 是鼓励你再发财的。认清了这一 点后,自救基本上已经完成一半 了。 社会上对语言不敏感的人也有 不少,所以,读诗者就应该更少 了,许多人能感受诗意,但不感 受语言,因为诗意的提法在中国 基本上是环境的,一般来说是画 出一个有诗意的环境,然后才配 上诗,这种诗意的习惯使中国人 认为自己是一个诗歌大国,其实 只是环境的诗意大国,不是语言 的诗歌。也许有人会反对,但我 认为唐诗是不错的,但越往后发 展,语言的诗意越来越游戏化, 因为对诗创作的限定越来越严重 ,对仗押韵以及字数的限定把语 言当作一种纸牌游戏来消磨时光 ,我指的是普遍现象。所以,白 话文延至中国的现代诗是一大解 放,我们剔除了过份的游戏性质 ,还给诗歌的文字所指,还给文 字在自由造句中发现它们更多的 能指的可能性。 现在我们终于到了一个全球性 生活道具雷同的时代,全世界都 在使用现代家俱、电器产以及能 源的共同担忧,当我们使用同一 种担忧的时候,眼泪与笑声就有 了本质上的生存沟通。我们触到 了终极,剩下的是创作。 诗歌语言对思维方式的改进在 中国也许更需要形象化的配合, 因为我上面提到过中国人的诗意 习惯。从西方的例子里我们可以 看到超现实主义诗歌被超现实主 义绘画伴随,意象派被抽象表现 主义伴随,甚至有不少广告画伴 随着现代派和后现代。但是中国 的政治普及绘画被各种原因引向 了商品,它远离诗歌而去,而且 是外销商品。当然我也知道里面 有一些无奈,中国的现代派有许 多是水质的东西,它们无法躲避 社会给它们挖好的沟渠,它们顺 着沟渠流去,能跨市跨省跨国地 流去已经不容易了。我看到一些 希望,那就是诗歌界的一些水替 自己挖沟渠,按自己的意愿流向 境界。有人会说,水能为自己挖 沟渠吗?当然,您没看见洪水吗 ?就是这个意思。事实是我们没 有看到诗歌造成的各路洪水,这 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解放洪水这个 字眼的习惯使用方法与概念。就 像许多人刚刚认识到诗歌其实没 什么了不起,因为它对敏感文字 的人才有用。诗歌终于到了它该 有的专业程度,它升级了,它终 于将演变成研究人类的实验器具 了。所以,许多人是看不到实验 室里的洪水的。我相信在我多年 编辑《一行》诗刊时,看到过几 路这样的洪水。 最后再说一个关于写诗的课题 ,当人们说:“他在写诗”。那 么呈现在听者的脑中的是诗的占 不了整张纸的形式以及格式。就 好像所有的诗有着同一种长相, 而内容无非是什么什么。这样的 一种概念也是大多数诗人共同造 成的,是集体的成果,这种成果 我不敢恭维,因为只要你写成这 种格式与形式,并加上“无非的 什么什么”之题材,你就是一个 诗人了,这等于是说完成某几页 “作业”的人都可以毕业了。说 到作业,这里倒有一个有趣的比 较,那就是文革期间的字眼:插 队、拉练、深挖洞、蹲点、下放 、红宝书、建设兵团、早请示晚 汇报、黑五类、臭老九等等。诗 人很难用这些字眼去写诗,但现 在他们可以用电脑、高速公路、 环保、爱滋病、同性恋、三维、 数显、传真、手提电话等等去写 。这里显示了这样一个差别,两 种词汇的地域、历史和民族容量 ,前者在伤痕文学时期在诗中偶 尔出现过,这些词汇的负荷是有 限的,是为事件服务的,是权力 和政治的副词,而后者的负荷是 超地域超民族超政治的,它们之 所以可以不断入诗,也体现了诗 人对自己突破某一种特殊社会经 验的限制,是他们具有自我批判 的具体结果,他们要用不必要注 解的文字来表达不必注解的人性 。所以,人性中的共性需要共通 的名称来达意。再回到写诗的话 题,我写诗时根本没有想到什么 是诗,我想到的是我现在手中掌 握的这些文字和可以运用的当代 物件名称,我要让它们撞击,用 我所设计出来的造句圈套让它们 进入里面进行表现,所以,它们 少不了当代性与实验性。另外, 我也重写一些别人或自己写过的 诗,为了找到更好的语言去呈现 永恒的题材,有时候这就像比赛 一样,看看谁在这个题材上写得 更有味道,更简洁和更易被记住 。有些诗人认为好诗应不留技术 刀痕,但所有的新技术必留刀痕 。还有一种对口语化诗歌的渺视 。这之中包括渺视者对口语化的 广义概念,因为口语是最复杂的 语言,各行各业都有不同的口语 ,诗歌的口语如果能写得好,比 那些用所谓惯用的诗歌语言更难 ,因为口语无据可循,要把它诗 化,本身就是对某些文字的解放 ,是扩大诗歌用语的值得钦佩的 努力。 还是那句老话:我祝愿诗人不 要把谋生的困难与创作对立起来 ,因为你遇到的正是你应该去表 现的,或者是你要去表现的媒介 。古代的诗人没有那么多科学发 明出来的物质,他们的时间多一 些,而我们,应该可以少一些物 质,多留些时间给自己的创作。 1995年10月写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