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1996年4月第33期 序《春天的游戏》 ◎纪弦 一 诗人陈铭华和我相识已有数年 。而在我的一群“忘年之交”名单中,他和诗人陈本铭,被我称为 “二陈”或“双铭”。他们两位曾来旧金山看我,还送给我一瓶美酒。 我们在一起玩得很高兴,谈得很投契。他们二位在洛杉矶创办并主编 诗双月刊《新大陆》,迄今已出了三十一期。五年来,从未脱期。而 在编印方面,铭华出力更多。去年九月九日中秋节,由诗人张错主催 的诗朗诵大会,我也应邀前往L.A.出席朗诵。登台亮相的朋友们,除 我与张错外,还有愁予、维廉、杨牧、秀陶、本铭和铭华。大家的表 现都很不坏,被公认为近年来华人精致文化在北美活动里最成功的一 次。 一九五六年,铭华出生于越南 嘉定。祖籍广东番禺。中学时期就开始写诗了。一九七九年来美,专 攻电子,从事电脑工程。他一面谋生,搞科技,一面写诗,编诗刊, 不但毫不冲突,而且相辅相成。作为一个二十世纪现代诗的作者,像 这样一种艺术与科学合一的生活方式,绝非那些十九世纪浪漫派诗人 之所能理解的。别的不谈,单就这一点而言,铭华也可算是我的同志 之一了。铭华的作品,除与本铭、远方、达文四人合著的《四方城》 外,他个人的诗集,继《河传》与《童话世界》之后,这部《春天的 游戏》,已经是他的第三诗集了。现在闲话休提,言归正传,下面就 让我们来谈谈他的这部新书吧。 二 收入诗集《春天的游戏》里的 作品,共计五十五题六十四首(有一题二首或数首的),分为六卷, 除一两首作于九二、九三年,多为九四、九五两年之新作。卷一“春 天的游戏”,包含十一题十二首。其第一首〈春日〉和第三首〈春天 的游戏〉都写得很好。〈春日〉之全貌如下:   那妇人   忧郁是她淡金的发   因望远而挂在青葱山上   那梨涡   是去年我随意的吻   不必为重逢而白里透红 我不知道此诗究竟写的是春天的太阳呢还是和一个女子的“重逢”。 也许前三行写的是景色,后三行写的是爱情吧。总之,相当的朦胧, 也很有味道。而尤以“淡金的发”、“青葱山上”、“梨涡”、“随 意的吻”和“白里透红”这些意象的经营为最美。至于〈春天的游戏〉 ,给我的感觉也是同样的喜悦和甜蜜:   妇人 我要藏你进硬碟机去   用最cool的程式来还原   爱给朝露 梦给苔藓   眉给蜂蝶 鼻给花粉   襟前双鹧鸪 噗噗   飞入我的怀抱   啊──□   春天于焉成形 其最后四行不难懂,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其第三第四两行颇富于 “装饰趣味”(凡学过画的人都了解这术语),而又十分巧妙地用 “爱”与“梦”,“眉”和“鼻”,引出了最动人的“诗眼”── “襟前双鹧鸪”,真是太美了。可是第一第二两行,那就要凭科技方 面的常识来加以解释了。什么叫做“最Cool的程式”?我不太明白; 而要把一个“妇人”藏进“硬碟机”里去“还原”,这倒是蛮好玩的。 除此二首,还有〈晾衣二题〉和一些写植物与花卉的,如〈九重葛〉、 〈Blue Girl〉、〈天堂鸟〉等, 亦各有其可取处。 卷三“下城之雾”,同样包含 十一题十二首。其第一首〈越战退伍军人〉写得最好,最成功,我特 别欣赏。全诗如下:   一只脚已在雨季失踪   另一只要到福利局排队   以致刚刚担保回国   据说是唯一骨肉的女儿   离家出走   他连良心都早给白宫炸掉   不在乎只剩下   这宪法坚持的   一张嘴   用来灌酒 此诗相当明朗,很容易懂。但请注意,美学上的“明朗美”与“朦胧 美”原本是无分高下的,我完全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请勿误会。而 在我的批评原则之下,凡属于朦胧美的诗篇,只要它的文字并不太过 晦涩,我就可以让它通过,而属于明朗美的作品,只要它留几分给读 者去想想,我也可以给它及格。铭华来自越南,对于越战,有他亲身 的经验,耳闻目见,比我们更多。当然,对于那些并未受到“英雄凯 旋式”之盛大欢迎的退伍军人,他是充满了同情心的。我给他的信中, 也曾说过:“越战失败,决非军人之过,而系那些文人政府的 浑蛋们所造成的。什么叫做打仗不求胜利?真是千古奇闻,荒唐之至! ……”如果有什么文教机关徵诗给奖而以越战为题的话,则我愿意大 力推荐陈铭华的杰作,并发动我所有的朋友投他一票。因为此诗实在 难得:既是一段历史的注脚,也是一个时代的见证。此外,在这一卷 里,还有一首〈下城之雾〉   宿醉起来   流浪汉叹一口──气   广厦千万间   便从橱窗上   散    开 和一首〈假释犯〉   他不要再次无家可归了   他不要再干鼠摸狗窃的事了   他要堂堂正正的去杀一个人   他怀念狱里的三餐一宿   电视和热水澡以及其它种种 也都写得好棒。这些都是“咸味的诗”,和卷一那些带甜味的不同。 至于卷二“啤酒广告”,包含 五题五首,和卷四“和时间赛跑”,包含十三题十三首,则系有甜 (如〈邂逅〉)有咸(如〈所谓后现代〉);还有一些酸酸的,苦苦 的,辣辣的哩。 卷五“访”,包含八题十五首 ,而尤以〈台北诗行〉这一题六首和〈访张错〉为最重要,而且具有 纪念性。一九九四年第十五届“世界诗人大会”由台北召开,到各国 各地区代表数百人,盛况空前。大会由老友王吉隆(诗人绿蒂)筹划 并主持,我的得意门生之一诗人杨允达协助进行,一切顺利,圆满成 功。他们早就再三恳切邀请本人出席,而且还要寄飞机来回票给我, 但以老伴健康之故,我婉谢了。不过我的论文还是在限期以内赶写寄 去,由允达代表他的老师当众宣读了。这一回,三藩市和罗省的朋友 们都被邀请了,但只有铭华一人欣然前往,而他的收获的确很不小。 请看〈台北诗行〉这一辑的第一首〈时间〉吧:   小心装进旅行袋里   去年攒下的十五个小时   一下子遗失在台北   某街某巷某弄某号某楼   后现代的天空中 好不容易省下来的时间和一笔钱,就这样花掉了。这对于一个有职业 有工作的“上班族”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件大事。但是作为一个诗人, 出席诗会,多交几个朋友,这不也是值得的吗?不过,“某街某巷某 弄某号某楼”,吉隆和允达他们把他带了去,那里面究竟有些什么好 玩的呢?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其第二首〈故宫博物馆〉、第三首 〈日月潭之晨〉、第四首〈杜老爷西餐厅〉和第五首〈台北印象〉都 写得很棒也很美。至于第六首〈空姐开的玩笑〉也很够意思,而尤以 最后两行 她关上所有的窗 不让一匹匹云奔驰 我最欣赏。好一个“一匹匹云”!这才是“诗的”;如果说“一片片 云”,那就变成“散文的”了。我以为,作为一个二十世纪的现代主 义者,一个“自觉”的现代诗的作者,首须分清什么是“诗的”和什 么是“散文的”,而这一门功课,比一切重要。铭华的诗,多半很短, 四行,五行,是常见的;十行以上的都很少。就拿这一辑〈台北诗行〉 来举例吧,每首皆为五行。可是〈访张错〉就不同了──居然长达四 十一行!这在他是很少有的。此诗的第一节是这样的: 上山 上山 又上山 左转 右转 又左转 鹰脊上站起 两棵棕□树 在这里,他使用了法国诗人阿保里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 立体派诗的文字排列法,十分有趣。而在诗后“附记”,他说:“本 诗的第一段几乎与他随手写给我的路向指示完全相同。”由此看来, 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写实的”表现手法了。除此以外,铭华在其他诗 作中,也有类似的情形。我认为,偶一为之,不是不可以。我也曾有 过的。但常来这一套,那就没意思了。〈访张错〉的第二节只有一行: 是曩昔系马的地方吗 这当然没问题。但是紧跟在第三节 剑挂不挂都无所谓了 刀则宜勤磨 不然 戚将军的忧 邓管带的愤 谭章京的血 还有千千万万人的恨 之后,第四节 如何能雪 又是单独的一行,像这样的分节法,固然有其加强语气之作用,不过 还是不分的好,我以为。去年“九九诗会”一连串的活动节目中,有 一天晚餐后,大家一同到张错家去喝酒,是我最高兴的一项。我看见 了他收藏的那些古代兵器,都是很名贵的。下次再去,一定要他为我 舞一回剑,让我开开眼界。“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我不是也可以学着老杜的口气写他一首〈观诗人张错舞剑行〉吗?当 然,他不舞,我就不写了。现在让我放开张错,接下去再谈陈铭华。 卷六“散文诗七章”,包含七 题七首。这七个作品,我都很喜欢。而尤以第一首〈捷径〉为最妙。 这是一首道道地地货真价实的现代诗;而且也可以说是铭华的代表作 之一,和〈越战退伍军人〉同样的重要。诗的全貌如下:   八岁的儿子听腻了我对交通  挤塞的牢骚,要帮我把我   FAX到球赛现场去。以他现  时的科技知识,包装和输送   一个诗人是绰绰有余的。我  想。问题在于,将我变成现  场观 众和将现场变成电视的  效果是否有什么不同 由此看来,铭华的儿子,将来长大,在科技方面,必定大有成就,那 是可以预期的。但在文艺方面,他能不能传他爸爸的代,那我就不敢 担保了。在这里,对于“散文诗”一词,我有一点意见。我一向主张: 文学分类,不是诗就是散文,不是散文就是诗,没有“介乎诗和散文 之间的”混合体,一切置重点于“质”的决定,凡本质上的诗,就叫 它归队于诗,凡本质上的散文,就叫它归队于散文,不管它的形式如 何。就拿铭华的〈捷径〉来举例吧,其排列之式样,虽然和一般散文 是差不多,然而没有一字一句不是“诗的”。而在这个作品里面,实 在连一点“散文的”成份也找不到,它完全是一首“纯粹的诗”,而 决非一个“杂种”。而总之,我们的现代诗,“形式”上如何排列, 那是各位诗人的自由;而“本质”上的严格要求则系具有决定性的。 故说,较之传统诗,现代诗是“更诗的诗”。我在我的诗论中,时常 提到,“散文诗”一词太灰色了,为了处理上的方便,乾脆把它取消 拉倒。但请注意,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铭华、秀陶、商禽和其他朋 友,尽管使用这个灰色名词,不肯取消,我也无法反对,甚至来他一 个什么“诗的散文”,那也是他们的自由,我可管不着了。 三 以上我已经把该说的和想说的 都说完了。换句话说,我已经在铭华的新书《春天的游戏》里“游戏” 过了。当然,在这个大花园中,还有不少奇花异卉没上镜头,也就是 说,我没提到。为什么?因为不多留一点“新大陆”给读者们去发现, 妨碍了读者们自由欣赏的权利,那我的罪过可就太大了!最后我要奉 劝铭华一句话:保持你独自的风格,走你自己的路,这是比一切重要 的。那些来自台湾的影响,什么“超越自我”啦,又是什么“实验另 一种表现手法”啦,都是鬼话,别听他们的! 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一日, 写完于美西堂半岛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