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大 陆 诗 双 月 刊 1995年12月第31期 刘荒田的诗 　　异国读张岱 　一.地铁车厢内 下班时分，最拥挤的尖峰期 一若受溺者从漩涡呼救 我腾出左手，从衣袋 抽出《琅□文集》(1)，打开 发黄的纸色 夹在香水、古龙水与体臭的合唱中 书页高远的天头 被肥胖白妇人的胳膊 挤成一片喑哑 辽阔的地头呢 又让同胞斜靠过来的肩膀 碰得卷了一角 书上的密圈 被匆匆上落的乘客挤出 流落我额头，成淋漓汗 对不起了，宗子先生！ 你的疏狂，此刻 何以成中英缠夹、半文半白的喟叹 你的穷愁，幸亏没有给挤掉 还在我钱包里层的 “房屋净值贷款书”上 我如何模拟《自为墓志铭》(2) 为漂泊中年 作“皆成梦幻”的回顾？ 曾经，在故国 好春雨，好长啸岭头 好粉笔灰，好与学生郊游 好罗曼·罗兰，好鲁迅 好在小衙门办公桌抽屉 藏若干禁书 曾经，在异乡 好以炸春卷的滚油浇铸黄金梦 好上广式茶楼，好月饼与粽子 好火锅、好低度数米酒 好每月将白发染成 黄河水与咖啡豆的色调 好在两段疲怠、两片大陆之间 作无人问津的诗 后来，在不知道怎么一来的后来 好上了你，宗子先生 此刻，在右手五指 全勾着猪骨、腐乳、莲藕、鲫鱼、 厕纸、枇杷露、日报、《英文文法》 如此这般的购物袋之际 在人海中，字母横列的浪涛前 线装本上直排的风骨 树为急刹车时的扶手柱 宗子先生，谢你啊 康熙十八年身故后 移民来此，陪我 走出车厢 回到阳光，回到家门 从此，左手一卷 超过了右手下 全部的生活 　二.做晚饭记 来不及淘一遍 就将《湖心亭赏雪》(3) 放进电饭锅去 同时，把《西湖七月半》(3) 倒进钢精锅里，熬 卓尔不群的名汤 然后，在水龙头下 好整以暇地洗 两升大米 其白，有如崇祯五年十二月 西湖三日大雪 潲水潺潺 是怎样高远的神思 可惜，都漏入不识好歹 却收费昂贵的地下水道去了 好在，还有绿油油的 一块钱一束的枸杞 剥下菜叶子的过程 乃是阅读的过程 众多的尖剌是机锋 手指碰触间，不知是 万古常新的痛楚呢，抑快意？ 叶子洗过后，便堆出十里荷叶 和悠远的湖畔清梦了 电饭锅冒出的 蒸汽，该是湖心亭煮酒吧？ 汤锅识时务地开了 这回不说咕噜咕噜的洋话 居然吟咏故国风月 妻子加班未归 女儿吃饱了“麦当劳” 这顿晚饭，我独对碗内 香味扑鼻的粒粒汉字 咀嚼一些挺耐嚼的自嘲 品味一些挺隽永的气韵 打过饱嗝 才发现，米与菜 均待下锅 张岱(1597-1679)，字宗子，明末清初时期最 负盛名的文人。 1.《琅□文集》是张岱的作品。 2.〈自为墓志铭〉是张岱的名篇，见于《琅□ 文集》。文内回忆少年事时，谓：“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 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 好花鸟。”又谓：“劳碌半生，皆为幻梦”。 3.〈湖心亭赏雪〉和〈西湖七月半〉，俱是张 岱小品。前写崇祯五年他往西湖看雪，在湖心亭邂逅金陆客，煮酒共 饮的快事。后写七月半，人们往西湖观月的风俗。